天牢之中似乎总是要比外面冰冷许多,血腥气和这里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混合在一起,紧紧围绕着闯进来的每一个人,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他们口鼻之上,令人无法呼吸。

  为首的男子看到赵道生后,浑身软了一下,被身边的李令月搀了起来:“六哥!”

  被挖去眼睛的赵道生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他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悲痛渴望的心情,努力低着头,不想让李贤看到自己狼狈丑陋的面孔。

  李贤颤抖着呼吸,慢慢走向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赵道生,他托着赵道生的头,眼泪一滴滴掉落在衣襟之上。赵道生的面孔恍然间与曾经的幻象重合在一起,令李贤无法分辨现在他托着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殿下,”赵道生喃喃道,“不要看……做噩梦。”

  李贤浑身一震,随后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李贤只觉得自己心脏被猛然间撕扯成了两半,不顾对方满面的血污,他一把抱住了赵道生的脑袋,附在他耳边语无伦次道:“道生,我不怕,我会治好你的,你不会死的,道生……”

  赵道生想伸手碰一碰李贤的脸颊,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好掀开嘴唇,气若游丝道:“殿下,我不是细作……也没有唆使您谋反……”

  李贤使劲点头,把赵道生抱得更紧了,他的眼泪冲刷开那一层层的血污,他乱七八糟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道生,我知道你不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微微一重,他眼睁睁看着道生的手臂无力地低垂了下去……

  那一瞬间,李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也许他哭了,也许没有,但他只知道从那一刻起,他的心脏就好像缺了一块儿,呼啸的北风呼啦啦从这块空洞中吹过,眼前是一片茫然的黑暗,耳旁是尖锐的轰鸣,他好像成了一具冰冷的死物,无边的黑暗就从他内心的空洞中发散出来。

  李贤张着嘴,好像想哭,但又好像很茫然,他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李令月。

  第一次看到李贤这样无声却又滂沱的泪水,李令月闭了闭眼睛,随后猛地从身边军士腰间抽出了一柄刀,刷得架在了周兴脖颈上。

  “公主殿下,”明明是自己脖颈上架着刀兵,可周兴却不慌不忙,仿佛没看到似的,笑道,“您看看您身后。”

  李令月骤然回头,只见她身后站着的竟是戴着兜帽的高宗李治!

  “太平,”李治盯着李令月的双眼,目光中饱含怀疑与威胁,“放下刀。”

  李令月握着刀的手颤抖起来,双目慢慢染上泪意,心里涌动的感情叫作失望:“父皇……”

  “放下!”李治厉声一叫。

  李令月闭目将刀收回,手指紧紧握在刀柄之上,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泛白。

  李治没再管她,穿过满地的血迹,他走到李贤身边,想将李贤与赵道生分开,可没想到当他伸出手去之时,李贤忽然发出了一声悲鸣。

  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号之后,他的眼睛里竟也慢慢曳出两行血泪。

  李治一巴掌扇在了李贤的脸上,恨铁不成钢道:“没用的东西!”

  李贤被他打得脸一侧,但他没说话,只默默抱紧了怀中赵道生的头颅。

  “为君者,怎么能耽于情爱?!”李治指着李贤愤怒道,“更何况是跟一个外族的奴隶!”

  李贤依旧沉默着,仿佛已经听不懂他人的话了。

  李治皱着眉看他,随后将声音压低了些,又把供状递到他面前,耐着性子道:“朝堂中多少大臣盯着你东宫的动静,他们早就不满你偏宠外族之人了,前段时间甚至有人指认你要谋反,现在有了这一纸供状,总算可以堵住那些文人的口了。”

  李贤的视线慢慢凝在了那一纸供状上,就是因为这一纸供状,就是因为这满朝文武,就是因为他李贤始终软弱无能,一退再退,所以道生才会死得这样早,这样惨吗?

  他垂下视线,抓着赵道生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紧。

  好,既然你们说道生唆使我李贤谋反,那我反了又如何?!

  他一把抱起赵道生的尸体,带着他慢慢走出天牢。李治眉头一皱,正要斥责,却被李令月一把抓住了衣袖,她摇着头:“父皇,太平求您了,对六哥宽容一些吧……”

  李治只好暂且压下心头怒火,拂袖而去。

  等所有人从天牢中退出去之后,李令月瞬间脱力,几乎跪倒在地,上官婉儿用力挽住了她的腰,把她拖了起来:“公主!公主,你没事吧公主?”

  李令月摇了摇头,她恍然看着天牢中阴沉沉的屋顶,低声喃喃道:“婉儿,这世界上有逆天改命之事吗?”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半晌,她摇了摇头道:“世间事早已注定,并非人力所能改变。”

  李令月听完,低声笑了一下,随后用手盖住了眼睛,悲哀道:“那何苦让我……”

  后面的话,上官婉儿没有听清,她只觉得现在的李令月非常难过,甚至承受的悲痛比失去挚爱的李贤还要更大,更绝望。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更用力地抱紧了她,试图让对方知道,她会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在冯小宝的精心治疗下,郑月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但南疆之行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直到某一日,明崇俨来访。

  “您知道天枢的下落了?”上官婉儿听到消息时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带倒了桌上的茶水。

  明崇俨不慌不忙将茶杯扶正,冲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道:“此事事关龙脉,更牵连天下苍生,我这些年一直在掐算寻找天枢下落,前些天天机乍现,虽只有短短一瞬,但也足够我掐算出大致方位了。”

  “在哪?”上官婉儿追问。

  “南疆。”

  上官婉儿无意识喃道:“南疆?”

  明崇俨喝了一口茶水,“怎么了?南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上官婉儿便把郑月的病告诉了明崇俨,并请求他去南疆寻找天枢时,带上母亲郑月。

  明崇俨沉吟片刻:“师姐聪慧机敏,若是她愿意前往,那我自然欢迎,只是……”

  “只是什么?”

  “我在朝中任职,如今自己一人尚难以脱身,若是再牵连师姐,”他摇了摇头,“我还有何面目面见上官师兄和师父?”

  “是因为武后吗?”上官婉儿皱了皱眉道。

  明崇俨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是只她一人倒也罢了,如今陛下也依旧在旁虎视眈眈,我想轻松一身前往南疆,恐怕是难上加难啊。”

  上官婉儿凝神思索片刻,然后忽然抬头道:“若是不能明着走,何不选择暗着离开?”

  “你的意思是,”明崇俨用手在桌上写了一个“死”字,然后抬眼看她,“这样暗着走吗?”

  上官婉儿坦然笑了笑,挑眉道:“还得多谢当初您告诉我这长安城里来了一位神医,否则我们如今哪能走出这样一步?”

  一个月之后,侍女匆匆走过,敲了敲门:“娘娘,东西到了。”

  上官婉儿将盒子拿在手上,抬眼看向对方:“他还说了别的吗?”

  侍女想了想,摇头道:“不曾。”

  上官婉儿挥手:“你下去吧。”

  小心合上房门后,借着黯淡的烛火,上官婉儿打量着盒中那一枚小小的药丸,这是她特意要求冯小宝制作出来的假死药。

  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等三日后,明崇俨吃下假死药,她就送崇俨叔和娘亲出城。

  上官婉儿望着那枚药愣愣出神。很多年后,当上官婉儿回想起这一幕时,她常常会想,假使当时她没有这颗药丸,若是她此时将目光投向那寂静如墓穴的东宫,那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李贤是不是就不会死?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当她拿到药丸的时候,一切就早已注定。

  此时的东宫,正睁着幽暗的眼睛,注视着这大明宫内至高无上的宝座,眼里透露出憎恶怨恨的微光。

  李贤枯坐于东宫榻上,他遣散了下人,独自一人守在这曾经充斥着欢声笑语的空房之中,烛火明明灭灭间,一阵刺骨北风忽然从未关紧的窗户中吹来,烛火晃了晃,倏忽灭了。

  整个房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如果这是在往日,那他必定会撒着娇推赵道生去点火,自小时候被李显吓过一次之后,他真的非常讨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环境,即使已经睡着了,若是灯火熄灭了,他也会很快惊醒。

  后来道生知道了他这个毛病,于是哪怕是已经伺候他睡着了,道生也会常常注意着灯火,不让它熄灭。

  但如今毕竟不同于往日了,这世界上,除了道生,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仔细周全地照料他了,李贤自嘲地笑了笑,他现在已经不怕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了,也不怕黑了,在这黑暗之中,他睁着眼,期待着真的能有一缕幽魂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能告诉那缕受尽苦难的灵魂那未尽的相思之情。

  但李贤注定要失望了,即使任由风将窗纸吹得簌簌作响,他期待的人却也永远不会宠溺地摇摇头,起身为他点灯关窗了。

  天光微明时,有人敲响了宫门。李贤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扬声道:“进来。”

  一名身着布衣的老头走了进来,望着这凄清苦冷的宫殿挑了挑眉:“殿下找我?”

  李贤慢慢抬眼看他,声音沙哑:“李勣,孤要你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