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官婉儿没有回殿,反而去了掖庭。她轻车熟路地在掖庭中来去,随后推开了一扇门。

  门后,一个青年抬首望向她,明明暗暗的烛火之下,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总是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上官婉儿合上房门,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赵道生面前:“快趁热吃,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道生将食盒打开,然后侧头看着上官婉儿,如今他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了,他口齿清晰地问道:“婉儿姑娘,您不走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我这段时间都住在掖庭。”

  “是因为太子吗?”他想了想,又问,“他做了什么事情吗?”

  “没关系,”上官婉儿觉得没必要将朝堂之上的事情告知于他,于是便安抚道,“你不必担心,就在这儿安心住着,时候一到,我便亲自把你送到太子殿下府上。”

  赵道生沉思片刻,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打算,转而道:“好,但是与太子殿下有关的事,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您一定和我说。”

  上官婉儿含笑点了点头:“我会的。”

  掖庭的夜晚总是静悄悄的,上官婉儿挑着灯看了两页书,忽然房门就被敲响了。

  上官婉儿走到门边,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素日服侍郑月的侍女,她站在门外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才人娘娘,快回去看看吧……郑夫人她……郑夫人她快不行了!”

  上官婉儿如遭雷劈,站在原地竟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赵道生从另一个房间打开门走出来,听清了侍女的话之后,他转头看向上官婉儿道:“婉儿姑娘,您快去吧。”

  上官婉儿愣愣看着他,仿佛都不会说话了,半晌她讷讷道:“那你怎么办?”

  “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赵道生抿唇一笑道,“我从小就父母双亡,能明白您现在的感受,快去吧,别耽搁了。”

  上官婉儿快步跟在侍女身后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住脚步,回头命令暗卫:“今夜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赵公子,听见没有?”

  暗卫点头,上官婉儿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赵道生,待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之后,便勉强笑了一下,跟在侍女身后走了。

  有暗卫在,肯定不会有事的。上官婉儿心里暗想,自己最多耽搁一个时辰,很快就会回来,赵道生不会有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伸手抚摸了一把自己跳动不止的右眼皮,向着郑月的房间而去。

  郑月躺在床上,脸色青白,唇边鲜血未干,几个太医围在她身边,看到匆匆赶来的上官婉儿,他们都摇了摇头:“娘娘,节哀,准备后事吧。”

  上官婉儿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懵懂地走向床边,伸手握住了郑月微凉的手,手指触到她微弱的脉搏时,上官婉儿忽然歇斯底里道:“不可能!我娘亲还有脉搏,你们再想想办法啊!”

  太医彼此看了看,都叹了口气:“娘娘,郑夫人她的脉搏迟缓,已经撑不过今天晚上了。”

  上官婉儿的脑中忽然划过当时明崇俨告诉她的消息,她猛地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命令道:“备车!我要出宫!”

  但上官婉儿到了宫门前时,却被侍卫拦下了。

  他一板一眼道:“宫妃没有手令不得出宫。”

  上官婉儿恨不得把那人拖出去斩了,额头上青筋一根根绽了出来,她怒道:“你若是敢继续拦着本宫,本宫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侍卫皱了皱眉,依旧没有放行。

  上官婉儿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头,她盯着侍卫的眼神也慢慢变得冰冷了起来。

  就在双方对峙,气氛焦灼之时,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青铜铃铛叮咚响起,车顶覆盖大雪,车轮在雪地中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一看便知已经走了许久的路。

  上官婉儿的车辇与那辆马车隔着宫门相望,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掀开了车帘,李令月从车帘里探出头来,皱眉望着这边的剑拔弩张的场景,开口道:“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竟然在这个时候回宫了?上官婉儿望着李令月熟悉的面庞,心中一时有千万话语想说,但都凝滞于喉间无法诉说。

  李令月听完侍卫的话之后,抬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随后朝她招了招手:“来我车上,我陪你一块儿去找神医。”

  上官婉儿上了李令月的车,车门前铃铛叮咚响着,马车调转方向,向西市而去。

  “多谢公主殿下。”上官婉儿双手相并俯身道谢,“婉儿感激不尽。”

  “小事,”李令月笑了笑,她往车外看了一眼,又道,“你知道神医叫什么名字吗?”

  “听说过,”上官婉儿凝神片刻,随后开口吐出一个名字,“冯小宝。”

  卖药郎冯小宝?李令月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仔细搜寻记忆,却又好像总是隔着一层雾,怎么样也看不清楚。

  半晌,她放弃回忆,既然这个名字想不起来,那这个人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一个卖药的,想来可能是前世在那些夫人举办的游园会中听说过吧。

  这一路上,有宵禁的侍卫盘查,李令月便拿出公主手令要求他们告知冯小宝的住所,就这样,她们一路顺利地来到了冯小宝的药房门口。

  上官婉儿下了车,抬头看着店铺前挂着的布幡皱起了眉头。

  布幡之上,有六个狗爬似的字——天下第一神医。

  一望过去,嚣张之气扑面而来,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似的。

  这冯小宝真的是神医吗?上官婉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找错了地方,哪有神医挂着招牌称自己为神医的啊?那些个神医不都是深居简出,一个个足不出户,低调做人的吗?这个怎么这么不走寻常路啊?

  李令月下了车,看见头顶上的牌子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拉住上官婉儿的手道:“无论如何,先进去开看看。”

  上官婉儿咬牙,既然如此,那便让她看看这所谓的天下第一神医到底有何本事吧。

  李令月上前敲了敲门,一个药童揉着眼睛移开一块堵门的木板,哆哆嗦嗦打着寒战,哈欠连连道:“我家主人今日不看病,你们明日再来吧。”

  他说着,正要把木板重新堵上,一只手猛然穿过缝隙,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药童的瞌睡一下子吓没了,他惊慌看着面前宛如煞神一般的少女,结结巴巴道:“姑娘,我说了,主人今日……”

  上官婉儿没等他说完,揪着领子的手一用力将药童推开,一脚踹开了木板往里走。

  李令月惊奇看着上官婉儿的背影,拢紧了披风,慢步朝着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走去。

  “姑娘!”药童瞧着李令月似乎温和些,便上前试图拦住她,“主人在研究医书,不能进啊!”

  “哦?”李令月呵出一片水雾,白雾中她的面庞模糊不清,却可以清楚感觉到隐秘的压迫,“那就看看是他的医书重要,还是他的脑袋重要吧。”

  上官婉儿已经走到了门前,正要推门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你中了蛊?快要死了?”

  上官婉儿一愣,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暗道这房间里可能还有另一名求医者正在受诊,而且似乎还是中了极其严重的蛊,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确实应该稍微等等。上官婉儿暂且按下心中的急切,在门外站住了脚步。

  李令月来到她身边,用眼神问她为何不开门,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指了指屋内,无奈道:“好像已经有人了。”

  李令月挑了挑眉,她看了一眼躲得远远的药童,半信半疑地跟着站在原地。

  几息之后,屋内传来一声翻页声,又是方才那个人的声音喃喃道:“你如何证明植入情蛊是他爱上你的原因呢?如何证明他是真的爱你而不是假装的呢?你难道就不能拿出有力证据吗?”

  上官婉儿慢慢皱起眉头,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推开房门时,又听到屋内传来一声:“你的证据不会是他和你上床了吧?但是难道上床就是相爱的证据吗?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不相爱的人也能上床呢?”

  李令月轻轻一笑,一把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盏油灯下,一个披着一头卷发的少年慢慢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两位半夜而来的不速之客。

  李令月率先走了进去,抬手将一袋子金叶子扔在了少年的书案上,“救人,急事。”

  那个满头细碎卷发的少年慢吞吞站起身来,朝着屋外望了一眼,见到药童安然无恙的身影后,这才将钱袋子收起来,缓缓走到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

  上官婉儿垂眸一看,只见方才少年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自言自语发表看法的,竟然是一册画风露骨,笔触香艳的春宫话本。

  冯小宝背着药箱走回来,瞥了一眼上官婉儿不忍直视的眼神和李令月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漫不经心地将话本收起来,淡然道:“我要经常看看这些富有想象力的书,将来才能制作出具有想象力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