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蓦然吹过,车门前那一串青铜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上官婉儿皱着眉与侧坐在车厢里一副吊儿郎当纨绔样的少年对视,那少年衣衫略带散乱,云襟微微散开,隐隐有酒香和脂粉香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感受到上官婉儿不善的眼神,少年慢慢冲她露出了一个醉人的笑容,在昏暗的车厢里,他弯起的眼角带着灼灼流丽的光。

  他这一笑,上官婉儿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见到过的另一个男人,那个叫作贺兰敏之的人似乎与车里的少年属于同一类人。

  他们面上笑得越是甜蜜,心里就越是狠厉。

  虽然少年手里没有拿任何武器,但她下意识竖起全身的防备,随时准备抽刃,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李令月忽然拍了拍她的肩:“我认识他,别怕。”

  李令月从上官婉儿身后走出来,直视着车里的少年淡声道:“薛顗,他们都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上官婉儿飞快地扫了一眼车厢里的少年,心下暗讶。

  她一开始以为既然薛顗和薛绍同出薛家,那必然有着一脉相传的良好修养和世家礼仪,但当她见到薛顗时,才知道在这些世家之中,大抵薛绍那般谦谦君子者仍是少数。

  薛顗懒洋洋坐起身来,冲着李令月眼角微弯:“那在下就多谢表妹了。”

  “若无它事,你可以走了。”李令月负手冷冰冰道。

  薛顗坐在车里淡定如山一动不动,直到李令月再次看向他时,他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轻声道:“还请表妹借我些钱财。”

  少年对李令月的轻慢态度让上官婉儿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李令月感受到上官婉儿隐忍的愤怒,若无其事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冲着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你要多少?”李令月扬声问道。

  薛顗挑了挑眉,他没有错过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之间的小动作,但他也没多放在心上,酒意上头,他吃吃一笑,道:“我先前和李冲他们一块儿喝酒,结果喝到最后我的钱袋子已经掏不出一分钱了,歌姬娇俏可人,我便拿了李冲的琅琊王印去给她添彩头。”

  “这件事我明明是当着李冲的面做的,可他酒醒之后偏偏不认账,对着我喊打喊杀,非要我把他的琅琊王印赎回来……”薛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那个时候都快不省人事了,哪还记得把王印交到哪个姑娘手上了?现在本公子只好拿钱一个一个问。”

  李令月听了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竟也没多做评价,抬手就丢出了一袋金叶子,薛顗眼睛一亮挥袖接住钱袋,冲着李令月装模作样一行礼,便拿着钱扬长而去。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望着薛顗的背影,她不明白为什么李令月会纵容这样的纨绔子弟,明明她能感受到李令月对薛顗并没有什么好感。

  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位芝兰玉树的薛绍?那位薛公子竟有这么大的魅力?让公主对他无礼至极的兄长也多有忍让?

  上官婉儿忽然发觉自己的想法已经走偏太远了,她与太平公主之间是单纯的君臣关系,无论李令月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她都没有资格去评论或者阻拦。

  李令月没有注意到上官婉儿的心不在焉,她的思绪慢慢回到了前世她嫁给薛绍之后。

  那时候薛顗在这长安城里的确无法无天,作为表里如一的纨绔子弟,他曾经做出过把弟弟抵押给赌场的壮举,最后还是她出面收拾烂摊子,又上疏告状,把薛顗赶到琅琊王李冲的封地上,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而现在,不过是拿些钱罢了,李令月就当破财消灾了,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又是一阵微风拂过,青铜风铃彼此纠缠,垂下来的丝线绕做一团。

  李令月握着缰绳,脚踩马镫翻身上马,低眉看见一脸愣怔看着她的上官婉儿,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她将手伸到上官婉儿面前,轻声道:“上来,我们共乘一骑。”

  鬼使神差地,上官婉儿这次没说什么“不合规矩”之类的推辞,而是干脆利落地抓住了李令月纤细的手,借力飞身上马。

  “婉儿抓紧,”脑后是李令月快乐明亮的声音,“我们要走了!”

  一声马鞭锐响,她们□□的马嘶鸣一声,扬起四只蹄子飞快地跑了起来,四周的景物迅速地向身后划去,疾风打在脸上让上官婉儿几乎无法呼吸,她听见身后李令月清脆的笑声和驾马前进时的呼喝声。

  也能感受到李令月激动的心跳和覆盖在她背上的温度。

  上官婉儿直直坐在马鞍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公主这么开心……是因为薛绍吗?

  这一刻,暗自臆测公主的心事,这种行为近乎卑鄙。

  是的,她想,她真的很卑鄙。

  是夜,夜风清冷,月光融融。

  上官婉儿睡不着,她提着灯笼在大明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来来往往的侍卫宫女已经认识她了,由于她平日是再守规矩不过的人,所以其他人对于她半夜乱走的行为也没有多做阻拦,只以为是公主另有吩咐。

  因此,上官婉儿竟真的就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当初与李令月初见的掖庭那片水池旁。

  她蹲下身子,伸手在水池中随意搅弄了几圈,层层涟漪荡开,搅碎了水中倒映的粼粼月光。

  一道光影霎时在水中一现,随后速度极快地飘摇而去,利剑划水无痕,空留几点涟漪。

  剑气潇潇而来,带着几缕微风,手中的灯笼烛火微微一闪。

  上官婉儿却蹲在原地没有动弹,甚至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

  这看似飘然的剑意中没有杀气,她已经猜到握剑之人是谁了。

  剑尖在上官婉儿的眼睛前两寸停住了,啸起的劲风将她额边的两缕碎发吹起,风停,发稍重新落于额边。

  “你为什么不躲?”来人深觉无趣,收剑于身后,问道。

  上官婉儿抬起眼睫看着面前负剑的人,摇头道:“英王殿下的剑,奴婢不敢躲。”

  李显嗤笑一声,足尖在水面轻点而过,转眼上岸站到了上官婉儿身侧。

  “那天我看你踢蹴鞠的身法,猜你大抵有些功法在身。”李显拿剑比划了两下,“拿剑和我比试比试?”

  “奴婢剑法微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上官婉儿婉拒。

  李显没说话,半晌,他叹道:“还以为这片地方没人来,便打算躲在这里偷偷练剑,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上官婉儿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保证道:“您在此处练剑之事,奴婢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李显扬了扬眉,并不买账:“我不信,除非你跟我一道在这大明宫里动了刀剑。”

  上官婉儿正待再表决心,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李显握剑骤然劈向她手里握着的灯笼手柄,本来以他的力道,足以将整个手柄一分为二,可当他向下劈落时,手柄发出一声清越的兵刃交加声。

  李显手中的剑被撞得向上一弹,只听几声木头碎裂的声音,木质手柄滑落,露出包裹其中的一泓剑光。

  灯笼坠入池塘之中,激起几点水花,其中的烛火晃了晃,灭了。

  月光柔柔照在上官婉儿手里的剑上,反射出一道雪亮的清光。

  李显眼睛微微一亮,不由自主赞叹道:“好剑!”

  上官婉儿无奈地看着一脸“这下你总要生气了,要跟我打了吧”表情的李显,微微叹息一声,暗道这次不出手,恐怕能被英王殿下惦记一辈子,她可不想每天夜里一进门,就看到自家房梁上蹲着一个人。

  “既然如此,”上官婉儿挥剑抖开庄周蝶剑身上的木渣,合手向李显作揖,“还请英王殿下赐教。”

  “我让你一招,你先来。”

  上官婉儿没多说什么,拔剑飞身而去,月光在剑刃上流过,带出飞扬飘逸的剑气。

  剑尖潇洒,剑气四溅,却在李显面前停住去势,始终不得而入。李显举剑架住她的剑身,凌空翻转开来,剑刃交加,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双剑一触即分,李显脚尖一点,平平横退,他抱剑飞贴上树,回头莞尔,“我看你心情不佳,不如教你三招。”

  “第一招,”李显横蹬树干,抬手挥剑而至,犹如闲庭信步般道,“我叫它天数有常。”

  李显身法如鬼魅般飘然而至,一剑横切,上官婉儿抬剑抵抗,没想到李显手腕翻转,将她的剑一带而去。

  “第二招,”李显一脚横踹,上官婉儿一跃而起,腰腹收紧,内力流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李显这断金切玉的一脚,他见势微微一笑,“我叫它人心难测。”

  上官婉儿脑后劲风已至,她瞪大眼睛乍然抬头,只见李显的剑已然垂直劈下,方才出脚不过是吸引她注意的假动作,这脑后一剑才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就在上官婉儿屏住呼吸看着剑尖越来越近时,李显握剑的手一颤,剑光流转,竟转换方向,向半空而去,剑气一层层呼啸着荡开,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剑啸声。

  在这剑身震颤发出的声音中,上官婉儿听见了李显的声音。

  “这第三招,我叫它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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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易经》

  其含义类似于不忘初心方得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