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灼灼,却比不过英王李显那一身沙场带来的兵戈气息。他挺直腰背坐在马上,一点点靠近城门,在玄武门前下了马,带着满身风尘将手令交到了守门的侍卫手里。

  玄武门缓缓打开,李显牵着马慢慢走进玄武门,一抬头看见李旦站在他面前,笑了:“别来无恙啊?”

  还是熟悉的懒洋洋拖长了的腔调,李旦快步走上前,张开双臂给七哥一个用力的拥抱。

  “哎,六哥呢?”李显环视一圈没找见李贤,“他不会还在为上次那件事生气吧?”

  “不是,”一个公主高声道,“沛王哥哥脚受伤了。”

  李显神色变了变:“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李令月的声音响起,她站在稍远处微笑看着李显,“不如我们在路上说?”

  李显眯着眼端详了她几下,惊讶道:“太平?”

  “七哥认不出我了?”李令月挑眉。

  “长高了。”李显评价道,又上前比了比,“都快认不出了。”

  李令月低眉笑了下,没说话。

  李显对着其他人道:“我这次从洛州带来不少好玩意儿,你们先去我殿里瞧瞧,有看得上的,跟嬷嬷报备一声,拿走就行。”

  其他人“哇”的一声散开,连着几句“七哥快点回来啊!”之类的话,便迈着兴奋的步子跟着嬷嬷走了。

  李旦看了一眼李令月的眼色,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向李显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顿了顿,又道,“七哥,回来之后有时间再来找我杀一盘棋啊!”

  李显忍俊不禁:“少不了你!”

  等所有人都走了,李显面向李令月道:“说吧,特意支开他们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六哥受伤了,”李令月一边说,一边往宫里走,“妹妹希望七哥一会儿能去看看他。”

  “自然,”李显有些莫名,他望了一眼一脸正色的李令月,疑惑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把其他人支走?”

  “不是,”李令月此时才进入正题,“六哥此次受伤,明着看不过是一时胡闹,但实际上,依妹妹看,他是在向父皇母后挑衅。”

  李显讶然,他这时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皱着眉问道:“你如何会这样认为?”

  “这次,是太子哥哥病死绮玉殿,下一个,”李令月意味深长道,“会是六哥吗?”

  李显悚然一惊,斥道:“太平!”他的目光骤然变得严厉尖锐起来,默默刮过李令月身后上官婉儿的脸,心底泛起了一丝杀机。

  上官婉儿能够感受到李显传来的杀意,她条件反射般戒备起来,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头。

  李令月伸手拍了拍李显的肩,“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叫上官婉儿,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我很信任她。”

  在听到李令月亲口说她很信任她时,上官婉儿的手颤抖了一下,松开了,她低着眉眼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显暂且放弃了自己的打算,转头低声道:“下不为例,此事绝不可再在他人面前提及。”

  “我知道。”李令月点了点头,随后轻轻道,“但问题是并非只有我这么想,六哥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父皇母后那边呢?”

  “现在还没动静,”李令月沉吟片刻道,“但父皇的心思我们一向猜不透。”她想了想,担忧道,“可是六哥继续这么下去绝对是自寻死路,他以为自己的做法可以让父皇母后失望,认为他难堪大任继而保住性命。”

  “实际上,若是真的失去了父皇母后两方的支持,六哥确实逃离了太子之位,但他的命也就要到头了。”李显顺着李令月的话慢慢接了下去,“他把父皇母后想得太简单,以为看不出他的小把戏,其实他们心里明镜似的,”他怅然道,“他们怎么会容忍一个失去控制且防备父母的儿子?”

  李显长长叹出一口气:“六哥那里我会去劝,今天的事情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明白了吗?”

  李令月点头,“放心吧,七哥。”

  李显听了李令月的建议,从高宗和武曌那里出来后,便直奔李贤的宫室而去。

  穿过长长的回廊,李显在李贤的窗前顿住了脚步。

  窗棂半开,隐约可见屋内情景。李贤侧卧在榻上,一只脚被缠起来搁在小几上,他仰着头笑看在他榻边坐着的少年。

  那少年背对着李显,只隐约透出一个笔直如松的背影来。他一只手端着药,另一只手拿着银勺轻轻搅动碗里的药汁。

  “殿下……药喝。”少年结结巴巴道。

  李贤依旧懒懒靠在榻上,嘴里吐出些语调奇异的话来。

  李显没瞧见少年的反应,他知道方才李贤所说的是龟兹话,虽然还不甚熟练,但大致意思是“不想喝。”

  少年好像有些为难似的,手里搅动药汁的动作大了些,张口也说了几句龟兹语。

  少年的语调轻且迅速,这次李显没完全明白,显然与少年对话的李贤也不是很明白,他眼里携着些怒气似的,赌气一般端起少年手里的碗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后一只手抹了一把嘴边,另一只手随手把空碗交给少年。少年松了一口气,拿过碗正要站起身来时,腰忽然被李贤搂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李贤用力带到了榻上。

  少年瞪大了眼睛,仰头看着李贤压下来的面容,接着嘴唇就被对方噙住了,苦涩的药汁余味顺着二人的唾液互相交换着,少年手里的碗骤然坠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看着李贤近在咫尺的面庞有些不知所措。

  李贤稍稍往后退开些,轻声笑道:“呆子,闭眼。”

  少年便听话地把双眼紧紧闭了起来,只有宛如蝴蝶振翅般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李贤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年的脸颊,又低头吻了下去。少年不自觉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李贤显然被这个动作取悦了,气息渐渐沉重起来。

  李显眼见着六哥即使伤了腿也还不安分的样子,在屋内二人即将擦枪走火之前,敲了敲房门:“六哥,我是李显。”

  少年在听到敲门声的一瞬间,整个身体犹如一张崩紧的弓弦,猛地从榻上弹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瞥到李贤一脸幽怨的表情时,他汗毛乍起,眼神一飘,望天望地也绝不往李贤那儿看。

  李贤听见门外李显锲而不舍的敲门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深觉兄弟之间最有效的交流方式果然还是打一顿最好。

  但当李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时候,李贤比较了一下二人的武力水平,果断换了教育方式,他用相当慈爱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显,“七弟回来了?”又对着少年道,“道生,你先下去吧。”

  赵道生抬眸看了一眼进门的李显,没说话,行礼之后与他擦肩而过。

  李显在赵道生将视线扫过来时,就毫不犹豫地回看了过去,猝不及防竟然见到对方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心下一跳,这少年竟并非中原之人。

  李贤目送着赵道生远去,眼神中居然罕见地升起些许柔情,但当目光转向李显时,其中的柔情瞬间消散,只剩下些虚伪的温和,咬牙开口道:“七弟,你最好有要事和我说。”

  李显无辜地眨了眨眼,半晌,他沉吟道,“六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个故事?”李贤谨慎地坐起来,往后退了退,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再讲些捕风捉影,怪力乱神的玩意儿,我就先让你先去见那些玩意儿!”

  李显此时突然回想起当初给李贤讲灵异故事,从房梁上飘下来等一系列的乌龙事件,嘴边刚隐约浮现一丝笑意,见到李贤几乎要冒火的双眼时,又不得已将其憋了回去,面无表情道:“不是,六哥你要相信我。”

  李贤冷笑一声,想了想最后还是勉强打算听一听李显的故事。

  “曾经有一位皇子年少从军,年纪轻轻便官拜右领军大都督,后来发动‘玄武门之变’,逼迫父亲退位,登基称帝,六哥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皇爷爷。”李贤摇摇头,“就算我不爱念书,但总不可能连皇爷爷的事迹都不知道吧?”

  “不错,”李显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李贤神色,又平静地接下去,“那我问你,皇爷爷为什么逼宫?”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贤慢慢回过味来,拧着眉看向李显,“不用跟我绕弯子,直接说就是了。”

  “我的意思是,”李显直视李贤双眼,语调冷静自持,“皇爷爷当初会逼宫,是因为有性命之忧,而现在,”他顿了顿,继续道,“六哥,你也有性命之忧。”

  李贤陡然抬眼。

  “六哥,父皇如今身体渐渐衰弱,而母后的势力又逐渐兴起,此时他们需要一个妥协的理由,而你必须要成为这个理由。”李显果决道,“连我都能看出你的打算,你认为父皇母后他们看不出吗?对于一个想要对着他们耍心机的儿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呢?”

  “当初皇爷爷明白自己是牵制太子和齐王的棋子,摆好了自己的位置寻找机会这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六哥你也要摆好你的位置,毕竟,”李显喟叹道,“在这座大唐宫室之中,摆不正自己位置的棋子,哪怕是自己的亲骨肉,也是可以忍痛杀掉的。”

  李贤沉默了很久,看着李显道:“依你看,我应该站在哪一边?”

  这一次,轮到李显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用手指在凉透的茶水里沾了沾,在桌上写了一个“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