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依依,春风拂面,一弯石桥架在水面上,几个儿童在桥边拉着风筝玩闹。

  桥面上站着一对少年男女,男的剑眉星目,女的温柔端庄,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一阵风吹来,河面掀起涟漪,两人的身影被风吹得皱皱巴巴的。

  “你怎么不说话?”半晌,少女率先问道。

  少年似乎没想到少女会开口,愣了一下,许久,他才慢慢垂下眼睫。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不是喜欢陪我说话吗?”少女不再盯着河面,转了转身子面向少年。

  少年好似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视线从少女的倒影上移到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我等不及想再见见你,我好想你。”

  又是一阵风,少女的发丝被吹乱了,她忙拿手压着。

  少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黄玉簪子,犹豫地向着少女靠近了些,见她并没有回避的意思,这才伸手替她拢起满头青丝,用发簪将其固定在头上。

  玉簪在发髻中泛着莹润的光,与少女的一双湿润的眼遥相呼应。

  “好看。”少年微笑看着她,眼神里有温柔的情意在缓缓流淌。

  少女歪着头,用手碰了碰发簪,但到底没取下,一双平静的眼望向少年:“你还记得我喜欢黄玉啊?”

  “我不敢忘。”少年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害怕惊醒了谁似的,“我以前承诺过要给你打几套黄玉首饰——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你给我的承诺可不止这个。”

  “是啊,”少年喟叹,“我当初发誓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如今我仍旧食言了。”

  他抬起眼睛来,直视着少女的双眼中竟然蓄满了清泪。

  “听说江南气候好,燕子纷飞,人们的性子也温软,我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就让人带你过去,到时候你想嫁人也好,出家也罢,都随你。”少年望着少女的脸,一字一句认真道。

  少女讥诮一笑:“你不担心武后多想?不怕丢了你的太子之位?”

  “别担心,阿秀,你自由了,今后不会再有人知道曾经的事情,你会在江南度过平静幸福的一生的。”说到最后时,少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杨秀皱了皱眉,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狐疑:“李弘,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弘惨然一笑,伸手抚上杨秀的脸颊。

  杨秀瞪大眼睛看着他,李弘对上她的目光时终于忍不住心里汹涌的渴望,猛然抱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细语:“阿秀,好好照顾自己。”

  不等杨秀挣脱他,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掉出,顺着颊侧向下落。

  这滴泪在空中悬浮一霎,随后加速下落。

  泪水落入河水中,溅起一丝涟漪,涟漪层层荡开,突然就沸腾起来。

  桥梁骤然崩塌,柳树折断,河水倒灌,山川下陷,乌云滚滚,日月无光。

  方才的那几个孩童也不见了踪影。

  杨秀惊慌地挣开李弘的怀抱,环视四周时大吃一惊。

  灾难在前,她下意识想要抓紧李弘的手,下意识想带他离开这里,张开手指却抓了个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李弘身体中穿过。

  杨秀抬头,却只看见李弘虚影消失前对她露出的最后一个苍白笑容。

  失重感当头而来,她陡然下落——

  杨秀睁开眼睛,呼吸急促,汗湿重衣。

  原来是一个梦。

  原来只是一个梦。

  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一阵凉风袭来,绕着她转了一圈,杨秀如有所感,从窗户向外看去。

  只见窗外满天星子璀璨,灯火葳蕤,正是耿耿欲曙之天。

  就在这天夜里,洛阳合璧宫绮玉殿,太子李弘,薨,时年二十三岁。

  也是在这天夜里,李令月在神像前跪坐了一个晚上,上官婉儿在大殿门外守了她一个晚上。

  上官婉儿眯着眼睛看见远处刺破云层的朝霞,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回头望去,只见李令月面带疲惫,拖着步子从里面走出来,她连忙上前扶住跪了一夜的李令月。

  “若是接到宫里来消息,就把镜虚叫来,我有事跟她说。”李令月摆了摆手拒绝上官婉儿的好意,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宫里传来消息,太子弘没了,上官婉儿便依照李令月的指令,把镜虚叫到李令月那里。

  “参见公主殿下,”镜虚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连行礼都敷衍。

  “太子哥哥去世了,”李令月坐在蒲团上,背对着镜虚,只有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旋,“他死前曾让我把你隐姓埋名送到江南去,现在船已经联系好了,你收拾东西,过几日就出发。”

  镜虚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对李弘的死发出任何说法,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安排,推门离开了。

  自始至终,李令月不曾回过一次头,镜虚也不曾开过一次口。

  镜虚挽着拂尘慢慢往回走,无意中听见有人在唱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暨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诗经》中的《摽有梅·召南》。

  镜虚闻声探头望去,只见一对青年男女站在观门外一棵大树下,女孩唱着歌,捏着裙摆绕着男孩转,男孩垫脚把刻着他们二人名字的木牌挂到树枝上去。

  太平观前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树,曾经那些少年少女互诉衷肠时便会把刻着二人名字的木牌挂在树枝上,以求日后二人感情深笃,不受外在劫难的牵绊。

  自从太平公主搬入这座道观后,这里便不许任何人做这些事情,老树上也就很少再出现红色的木牌了。

  男孩终于把系着红绸的木牌挂上了树,一转身却看见站在门内一身道服的镜虚,他吓了一跳,立刻伸手要把木牌摘下来。

  女孩本来想阻拦,但回头看见镜虚后,只好撅着嘴任由男孩将木牌摘下。

  “不必了。”破天荒的,镜虚开口道,“你们回去吧,这东西就让它挂在这儿,我会跟侍卫说的。”

  男孩眼睛一亮,忍不住跳起来向镜虚鞠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躬,拉着女孩蹦蹦跳跳往回走了。

  直到他们二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镜虚才继续沿着回去的路走,嘴里轻轻哼着方才女孩唱着的歌。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了起来。

  那日,太子弘承诺婚后要给她打造黄玉首饰时,她其实没有说话,而是也捏着裙摆对着李弘唱了一首《摽有梅》。

  后来她戴着黄玉首饰入了宫,闯入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自此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得黄玉了。

  可扪心自问,她并不真的憎恨黄玉,也知道此事于它来说亦是无妄之灾,错的明明另有其人,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受了侮辱之后,没有办法去向始作俑者复仇,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不是所谓的“干净”的人。心中有怨却无处发泄。

  这些怨恨在心头越积越深,以至于成了心头一块顽疾,一场沉疴,所以她只能把这些恶意丢给那些无辜的曾经无比喜欢过的东西,或者,人。

  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她一边深深爱着他,一边又逼迫自己怨恨他。

  一边憎恶他,一边又恐惧他。

  越是怕被李弘看不起,她的表情就愈加肃穆端庄,行走坐卧绝不出格。

  越是怕被李弘嫌弃,她就愈加对人冷淡,在对方说出伤人字眼之前,首先与他划清界限。

  所以她逼着李弘发誓将来不再出现在她面前,逼着李弘不敢多看她一眼,哪怕在梦里,她都对他不假辞色。

  杨秀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回忆起来才觉得自己的行为近乎赌气。

  她经过一口井,突然想起来那日她随手丢掉的簪子。

  雾太大了,镜虚不知道簪子被她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既然隐约听见了水声,也许就在这口深井之中吧。

  月亮升起来了,镜虚坐在井边,两只手撑着身子仰头看见那一弯细细的月牙。

  她突然就想起噩梦发生后,那纸破碎的婚约,父母失望的眼神,姐妹尖利的奚落……还有李弘。

  李弘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她的掌心,他安抚住她,然后在她耳边作出的最后一个承诺——“你会幸福的,我保证。”

  这次,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镜虚眨了眨眼,手心一烫,她低头才发现,自己居然落了泪。

  自那次□□事件发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落泪,她愣愣看着手心的水渍,蓦然笑了笑。

  镜虚摇着头道:“哪里还有什么江南?我早就错过了江南。”

  半晌,一声水花溅起,一切归于安静。

  “公主?您还醒着吗?”上官婉儿敲了敲门。

  李令月打开门,上官婉儿站在门外望着面带倦色的年轻公主,声音低沉道:“镜虚投井了。”

  李令月骤然抬头。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遗憾地说下去:“发现得太晚了,没救回来。”

  “不是你的错,”李令月闭了闭眼睛,深深叹出一口气,“就连我也不认为镜虚会作出这种事。”

  “公主,那镜虚的后事……”

  “低调操办,别让太多人知道。”李令月沉吟片刻回答道。

  上官婉儿欠了欠身子,转身而去,正好撞上信使。

  信使将一封信交到李令月手里,李令月抖开信件,一目十行看完,抬眼对着上官婉儿道:“你动作得快点,三天内,我们得赶回去为太子哥哥守灵。”

  上官婉儿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人走远了。

  他们收殓了镜虚的尸首,也收殓了这一段隐秘的爱恨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