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翎的眼角缓缓划出一颗眼泪。

  这是由小鹭想到自己,心里难过才流的泪,静安却误以为是她在同情小鹭,因而流泪。于是掏出帕子来,一边叹气一边替她擦着。

  青翎看着帕子上的一点油渍,说道:“姐姐这帕子都几日未换了吧?”

  静安也看了看帕子:“哎呀,却是呢,我你不理我,我心乱如麻,这些东西也都顾不上了。”

  青翎又捏了捏静安挂在腰间的香包,说道:“这香包也瘪了,也是许久未更换了吧?”

  “是呀,都戴了好久了,上一次还是在寺里的时候你帮我装的香粉呢。”

  “先前小鹭最会制香的,那阁子里的盒子里还有一些玉兰香粉,姐姐你替我拿过来,我给你装满。”

  嘴上说着帮静安装,脸上却是半点笑容也没有。

  静安听了她的话,转身去阁子里寻香粉盒去了,青翎摩挲着这只已经磨损褪色的香囊,将它打开,将里面残余的粉末倒了出来,又怕倒得不干净,便将香包整个翻了过来拍一拍。

  拍着拍着,她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将香包往床上一扔,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静安便捧着一个象牙盒子过来了。

  “是这个对吗?”

  青翎不答。

  静安打开盒子闻了闻:“就是这个吧,玉兰花的香气。”

  见青翎还是不理会,又见她将香包扔在床上,便一边说着:“这丫头,到底怎么啦?”一边走过去,想要逗她高兴。

  不想青翎却说道:“姐姐为何骗我?”

  静安不解:“骗你什么?”

  “你瞧瞧,这上面写着什么?”

  静安捡起香囊,看着这几个用金线绣在香囊里层的文字——是她不认识的翎族文字。静安素日里不会亲自洗香囊这一类东西,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还绣了文字,负责浣洗的侍女虽要翻开来清洗,然而却并不认得这是什么,因此这么多年都无人提起过。

  “这是……”

  “这是我们翎族的文字。”

  “是……是吗?”

  “上面写的是静安与冬芸,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是这个意思吗?”

  静安恍然大悟,当然冬芸那丫头……在这香囊里还藏了这样的秘密?忽而回过神来,发现青翎正无比失落地看着她。

  “我曾经好几次问过姐姐,是否知道芸姬,姐姐都说和她不熟。可是萧氏在推我落井之前却告诉我,芸姬和您曾经十分要好,若是十分要好的人,又怎会忘记呢?若是真心相爱过的人,又何必瞒着我呢?”

  静安无言以对,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这些日子青翎对她避而不见,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青翎的目光闪烁着,显得柔弱无比,轻声问着:“其实是因为姐姐深爱着的人,是芸姬而不是我吧?我之前一直以为,对于大王来说,我只是芸姬的替身,可事实却是,在姐姐这里,我才是芸姬的替身,对吗?我在大王的寿宴上跳舞时,姐姐是因为想到了芸姬,才出来相救,是吗?我还傻傻地以为是我和姐姐目成心许。”

  如同扯散了一串斛珠似的,青翎的泪接连滚落下来,静安急忙上前想要安慰,却被她推开了。

  “姐姐就不必解释了,喜欢你是我一厢情愿,你心里的人如果是芸姬不是我,那也请姐姐回吧,以后咱们不必再见了。”

  静安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

  “你走吧。”

  “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无论青翎怎么说,静安都不生气,而是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青翎哭了一会儿,将脸转向墙壁。

  静安便说道:“她叫冬芸,是十年前我独自南行的时候路过翎族,认识的女孩子。”

  青翎假装不搭理,可是静安知道,她正认真听着呢,于是接着讲道:“那时,我走到距离翎族都城最近的一座城镇,当地有一家最出名的青楼,名叫幻羽庄……你应该听过吧?”

  青楼?幻羽庄?

  是那个从小便听说因一场事故而衰败的幻羽庄?

  “不仅仅是翎族,就连其他国度和异族的男士,都以去过幻羽庄为谈资,当然啦,这家青楼之所以这么出名,并不仅仅是因为翎族女子都像你这般貌美如花,小巧似玉,还因为……喂喂,生气的小丫头,你在听没有?没在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哦。”

  “我在……在听呢!”

  “幻羽庄之所以闻名天下,不仅仅是因为翎族女子貌美如花,还因为翎族女孩懂音律,善歌舞。因此幻羽庄里的姑娘们,也分着很多等。有的负责接客,有的只陪喝酒,有的只弹奏,有的只歌舞。初见冬芸那天,我穿着一身利落的男士长袍,将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用青玉冠束起。摇着一把画着千鹤的折扇,便翩翩走进了幻羽庄……”

  那个时候,静安已经十六岁,因为终日在扶桑宫里郁郁寡欢,梵王便准许她出门去走走。她换上了一套年轻公子的衣裳,带着四五位护卫,便上了路。她从扶桑宫一路西下,又离开梵国进入了翎族领地。

  却始终不敢北上,看一看自己的家乡。

  十年前的那个初夏,冬芸还是幻羽庄一名乐伎。

  因为生得一副好面容,幻羽庄掌柜便让她跟着师傅学琴,一直藏到十四岁,才让她出来公开演奏亮相,果然凭着一副好面容一鸣惊人。

  初见静安那天,弹奏的是一组琴萧取,名叫《陌上柳》,讲述的是一女子与柳下书生相遇的故事。

  幻羽庄最著名的便是听音于湖上,听曲的客官分别乘坐几只船从湖边划进去,演奏的乐伎们也乘着一只画舫,从湖心的红树林里慢慢悠悠划出来。随着画舫划出林子,丫鬟们将舫上的红灯笼一一点亮,湖面被照得通红之时,乐曲随之而起。

  悠悠凉风吹过湖面,湖上佳人虽近却远,好不惬意。

  一阵悠扬的萧声过后,船上的听众屏气敛声,琴、琵琶、阮依次奏响。

  那天冬芸便是斜斜抱着一只阮,通身雪白,如月光般柔和的阮音并不易突出,然而冬芸姣好的脸盘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她的左边耳后斜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根白羽,趁得原本就娇小的脸蛋更加精致,手上戴着一只羊脂玉镯,偏偏抱着一只红木阮,微微烛光的映照之下,通身都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芒,竟将位于中间的抚琴的红衣女子完全压了下去。

  弹罢一曲,掌声雷动,湖里的鹤被惊醒,扇着翅膀滑翔而过。

  这些欣赏的目光里,有静安的一份,也有坐在静安身旁不远处的一只画舫内,一位油头大耳的富商。

  冬芸抬眼与看客们互动,一眼便见着靠得最近的一只船上的静安——一位身着浅青色长衫的翩翩公子,头戴玉冠,手执折扇,通身的气派是书卷气兼顾贵气,清雅脱俗。

  要说官家的贵公子,在幻羽庄演奏的一年间,冬芸也见过不少,可是如此隽秀的竟还是第一次见。正在惊讶间,中间的红衣女子又拨动琴弦,开始下一曲了。

  冬芸差点儿没接上。

  七首乐曲奏罢,六位演奏的佳人放下乐器,向看客们鞠了一躬,小船灯灭,悠悠向湖的另一侧驶去。

  接着,客人乘坐的画舫也靠了案,各自心满意足地散去。

  静安的船是最后才靠岸的,她在幻羽庄的客馆定下了房间,此时夜色已深,可她却不舍这一番湖畔灯景,依然流连于湖边。

  正静静地看着对岸的灯光,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便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公子喜欢这夜里景致?”

  静安回头,见是刚才的白衣女子正歪着头和她说话,怀里还抱着方才弹奏的那把阮,不禁惊讶道:“是啊,夜里湖面波光粼粼,配着远处七彩的灯,真是热闹。”

  白衣女子低头一笑:“我叫冬芸,冬天的冬,芸仙子的芸,公子……看着不是我们翎族的人?”

  静安瞧了瞧自己一身梵国男子打扮,点头说道:“我从梵国来。”

  “梵国?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公子是独自到翎族来吗?”

  “还带着几个随从。”

  “公子……方才我弹琴的时候,你是否一直在看着我呢?你似乎一直都在注视我,但我怕自己弄错了,就显得自作多情了。”

  静安大为惊讶,常听人说幻羽庄的乐伎漂亮技艺佳,不曾想,居然这样主动直白。忙答道:“我确实是在注意你,因为姑娘的琴声的确曼妙……”

  冬芸突然狡黠一笑:“公子不必解释,冬芸是想求您一件事。在幻羽庄,客人可以出高价请单独一位乐伎为您弹唱,请公子今晚就点冬芸为您弹唱十曲。若公子带的银钱不够,冬芸可以自己来付。”

  说完,她就将阮放在一边,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真是闻所未闻!还有自己掏钱请客人听曲子的?

  还未来得及问,只见冬芸扬起脸来,泪光盈盈地说道:“公子就当是救冬芸一命吧,否则,冬芸今夜不知会沦落到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