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走到老陶面前问道:“这女娃娃可是要带来卖的?”

  老陶没有听见方才马车里娘娘的话,并不敢回答。

  侍女便从荷包里掏出几块银子,命士兵交给他,并说道:“我们娘娘要买了这孩子,你且拿着钱自去,切莫再闹出事端,小心你的脑袋。”

  老陶拿了钱,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旁边看热闹的人提醒道:“嗨呀,还拿了钱不快走?在这儿等死呢!那可是宫中娘娘!”

  一句惊醒梦中人,老陶拿了钱,一溜烟儿地便跑了。

  侍女走到六丫面前,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我叫六丫,今年……八岁了。”

  “那马车里坐着的是宫里的萧良人,她好心要收留你,你还不去谢恩。”

  “可是……”

  “可是什么?”

  “没……没什么……”

  六丫心里挂念着弟弟,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士兵,那么多的长戟,她害怕极了,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跟着宫女来到马车前,朝那高高在上的,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跪了下去。

  “谢萧娘娘收留之恩。”

  “抬起头来我看看。”

  她应声抬起了头。

  “嗯,是个好模样,今后,你就跟着我进宫里伺候吧。”

  “是。”

  萧良人的侍女将她带到了马车后头,和另外六个小宫女站在一起,自己又回到了马车前回话道:“娘娘,已经安顿好了,只是……方才我和这孩子说话,她口中气味甚是难闻,怕是难以近身伺候娘娘……”

  “既是这样,就让她在后院子里做做杂事,也算是救人一命。我逛累了,起驾回宫吧。”

  “是。”

  六丫站小宫女们的身后,只听得前头有人一声雄厚的“起驾”,整个队伍便慢慢往前驶去。

  一位小宫女回头看了看六丫,小声说道:“你运气真好,你知道救你的人是谁吗?”

  “刚才的姑姑说,她是萧良人。”

  “呸!”小宫女朝她啐道:“什么她啊她的,你得称呼娘娘,还有,萧良人这三个字可不是你能说的,你是要跟着我们进宫里去的,谨慎说话,仔细你的脑袋。”

  “是。”

  跟着队伍走了一阵,到处都是前来看萧良人花车的人们,花车一会儿洒铜钱,一会儿洒果子,惹得百姓们频频下跪迎接,四处都是“谢娘娘大恩”的声音。经过一个路口时,六丫依依不舍地盯着看,这是老陶带她来城里时的路口,沿着这个路口往下,便能到他们的住处,弟弟此时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吃饭了没有,不知道哭了没有。

  前面的小宫女忍不住将她往队伍里拉了拉:“你要走整齐!进宫里当差,处处都是要小心在意的。”

  六丫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走进了宫里。

  进了宫门,大气恢弘的殿宇、蜿蜒曲折的回廊,这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繁华所在。

  跟着宫女们护送着萧良人回到她所住的胭脂居,里面迎出来两位姑姑,和方才马车前那位姑姑一样,穿戴得极其美艳,就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为过了。

  萧良人将大衣裳一脱,往两位姑姑怀里一扔,也不进屋,歪身靠在前院儿一个藤编的流线型藤椅上,那藤椅背后是几丛芍药花,衬得她娇美异常。她将鞋子一蹬,两只脚一上一下的摇晃着,朝那两位姑姑问道:“陛下什么时辰过来?”

  两位姑姑面露难色:“陛下……今天兴许不会过来了……”

  “为何?昨日不是说好了,今日赏我外出去游玩,回来了还要陪我吃饭么?”

  “是……长公主那里一个小宫女,也不知怎么的就被陛下看上了,长公主知道了此事,就当作孝心,将那小宫女送给陛下了……”

  “长公主??小宫女?”

  萧良人眉头一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陛下会看上长公主身边的宫女?”

  姑姑答道:“奴婢们也觉得奇呢,这位宫女,听说名字叫冬芸,是长公主这次西巡的时候带回来的,据说……是翎族人。”

  “也罢,不过就是一个没根基的小丫头,陛下估计就是看着一时喜欢,没准儿过两天就厌烦了。”

  姑姑们见她并未放在心上,才松了口气:“正是呢,要说盛宠,谁比得过娘娘您呢?娘娘出去了大半日,一定累坏了,要不这会儿就传膳吧?”

  “好啊,快些让厨房做些我爱吃的菜,我好敞开了吃呢。”

  一群人簇拥着萧良人欢欢喜喜往屋子里走,萧良人忽然一回头,见六丫还踟蹰地站在原地,便朝她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六丫。”

  “六丫……是个粗苯名字,给你改了吧。”萧良人略略一想,心里有了主意:“六……陆……鹭,就叫小鹭吧,白鹭的鹭。”

  一群侍女七嘴八舌地赞这文字极其文雅,配六丫是绰绰有余了,接着便簇拥着萧良人进屋了。

  六丫拘束地等候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原先在走在她旁边那位小宫女便朝她招手了。

  “小鹭,跟我来。”

  她将六丫带到了胭脂居的后院儿里,蹙着眉交代道:“记住了,你以后就叫小鹭,可别记错了哦。”

  “小鹭记住了。”

  “娘娘的衣裳向来都是咱们宫里自己浆洗,往后你就负责洗娘娘的衣裳……不过,你刚来,粗手笨脚的,就先洗我们的衣裳练手吧。胭脂居里,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宫女,粗使宫女的衣裳不用你洗,你就洗八位贴身侍女的衣裳吧。”

  二十几位宫女,八位贴身侍女,这么多人伺候一位娘娘?小鹭惊得眼睛都不敢眨,反倒惹得这位和她交代事情的宫女笑起来了,说道:“瞧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叫小嫣,你看着比我小,以后叫我小嫣姐姐就是了。你算是撞了大运了,跟了萧良人,即使是当粗使宫女,也比你被卖到外头强百倍呢!我带你去看洗衣裳的水井还有你住的地儿,平日里有活的时候就做活,没活的时候也在后院里呆着,不许往前面去,知道了吗?”

  “小鹭知道了。”

  看完水井和住处,小鹭不敢歇下,拎着两桶侍女们的衣裳到井边清洗去了。突然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她透过后院里的一丛海棠花,看到萧良人又回到秋千上荡了起来。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六丫都会回想起那一天萧良人的笑容。

  那时候的她并不喜浓妆粉黛,却自有一股美艳的富贵气派。

  那时候她的笑容还是天真无邪的。

  小鹭记不清自己洗了多少□□裳,洗得两只手都磨起一层茧子了,这一天小嫣突然拿着两身像彩云一样轻浮鲜艳的衣裳过来了,递给她,说道:“你也练出来了,试着洗一洗娘娘的衣裳吧,这些都是上好的罗纱做的,可别洗坏了。”

  小鹭接过衣裳,轻得恍若无物,闻一闻,有一种淡淡的香。

  初次踏进胭脂居,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热热闹闹的,宫女们也都是喜笑颜开的,只是逐渐的,总觉得大家都越来越不怎么说话了,小宫女们平日里有了高兴的事,也不敢随意的说笑了。后来,才听说是萧良人像是突然失宠了,陛下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把心意全都放在了芸姬一个人的身上,好像有了她,六宫粉黛就突然失了颜色一般。

  算起来,也正好是她入宫的那一天,这后宫仿佛就变成了芸姬的天下,不论走到哪里,听说的都是有关芸姬的事,小鹭总是一边坐在小凳上用棒槌槌着衣裳,一边悄悄听着宫女们极小声地议论着关于芸姬的事。

  “知道吗?那新封的芸姬,实在是太受宠爱了,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现在不但宫里,就连外头的夫人小姐们,也都跟着做起了白色的衣裳,她喜欢白色的羽毛,你出去外头街上看看,到处都是卖羽毛头饰的,真是宫里吹一点风,民间就急着学样呢。”

  “以前陛下不是不喜欢人穿白色吗?”

  “有了她可就不一样了。她可会了,每天变着戏法儿地讨陛下的欢心。这三个月以来,陛下来我们这儿的日子屈指可数。”

  “这三个月,总不会是专宠她一人吧?”

  “还真是。”

  “呀,以前咱们良人受宠的时候,陛下可是屡次说了要雨露均沾,从不肯一连几天来咱们这儿呢。”

  “嘘……依我看啊,咱们良人真真是比不上芸姬的。”

  小鹭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依旧埋着头洗衣裳,突然一下子四周没了声音,一抬头,只见是萧良人站在不远处,而刚才议论纷纷的丫头们,都吓得低着头站在原地。

  萧良人向身边的姑姑说了句什么,姑姑走了过来,往方才说得最热闹那个小宫女脸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

  小宫女不敢喊疼,也不敢掉眼泪,姑姑便命她们蹲作一排,自行掌嘴。掌完了嘴便命她们滚下去了。

  萧良人心情不好,一个人坐在花坛边,看着院子里的一丛月季怔怔的。

  姑姑劝道:“娘娘不必理会这些奴才们,若是还不解气,将她们全部打死也是可以的。”

  萧良人叹了一口气:“想我未嫁与陛下时,在家里,是何等呼风唤雨无忧无虑?我是家里最小的嫡女,人人都叫我小小姐。父亲给我取名叫曦儿,是希望我能像清晨的阳光一样自由炫目,现在我被困在这宫里,做这个良人,得不到陛下一颗完整的心,不但不能有一句抱怨,就连吃醋也不能……”

  小鹭坐在小凳上,手上的皂泡都已风干了,她静静地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