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其它小说>加害者>第1章 真假

  『不论纸条的真假,他都要找到宋深死亡的真相!』

  黑暗潮湿的仓库中,他躺在一堆垃圾上。

  野狗将他的尸体啃食得不成样子,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大大小小的虫子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白色的衬衫上面满是污泥和血渍。

  一张皱起的纸被风吹到了脚边,“遗书”二字黑得刺眼。

  201年6月18日,高考后的第九天,宋深失踪了。

  两天后,一个流浪汉在一间废弃的仓库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的脸被啃食大半,皮肤因为腐化变得很难看,他睁着绝望而恐惧的双眸,仿佛在透过这个世界看着什么。

  警察很快闻讯赶来,他们准备提取仓库的痕迹,但现场已经被野狗破坏,有用的线索微乎其微。

  法医通过肺组织的病理学检查发现,尸体细支气管壁有嗜酸性细胞浸润、黏膜基底膜增厚和平滑肌细胞增生,并伴随小叶中央型肺气肿——也就是说宋深是因为哮喘猝死。

  警方验了遗书的真伪,确定上面的字迹出于宋深之手。结合法医给出的结论,警方判定他是为了自杀来到郊外的仓库,结果哮喘发作导致死亡。宋深没有随身携带哮喘药物,警方判断他已经有了死志,最终以自杀草草结案。

  警方通知了宋深的父母,他们很快便赶到了警局。

  看到眼前已经毫无声息的儿子,母亲李春芳扑倒在他的尸体面前,发出尖厉的号叫,而父亲宋年则在一旁掩面痛哭。

  6月23日清晨,许越下了飞机,匆忙赶到了灵堂。

  一路上他的脑中都在重复播放宋父前一天和自己的对话。

  “许越,深深他……死了。”宋年哽咽道。

  那时许越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可传来的真切痛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是清醒的,紧接着他又以为自己接到了诈骗电话,可电话那头确确实实是宋年的声音,他听了将近十年,不可能出错。

  许越愣愣问道:“怎么死的?”

  “自杀。”

  听到这两个字,许越感觉头皮一麻,仿佛有什么东西訇然炸开一般,震得脑袋生疼。

  宋年接着道:“明天是深深的葬礼,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应该希望你来。”

  此时,许越站在灵堂外,看到满脸疲惫的宋年:“叔叔。”

  宋年点了点头:“你来了。”

  宋深看到,灵堂里挂着一张少年的黑白遗照,照片上少年笑容灿烂、明媚而阳光。

  许越怔怔地注视着照片,眼前的少年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他似乎没有察觉眼泪在脸上慢慢淌落,声音微微颤抖:“这是宋深吗?”

  宋年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到宋年的反应,许越仿佛失了力般,缓缓跪了下来。

  明明半个月前还在和自己谈论高考,怎么会自杀?

  明明高考前还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能自杀?

  明明说好了要考政法大学,当律师,为什么要自杀?

  许越的肩膀不断抽动着,眼泪断了线般落下:“宋深……”无法遏止的情绪在此刻倾泻而出,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扼住了一般,只能发出咯咯的粗砺声响。

  为什么没有发现宋深想自杀?明明他在短信里多次提到好累、如果死了就好了,为什么自己只把这些当成是他压力大的吐槽?为什么没有在那时候好好安慰他?

  宋年看着眼前痛哭的少年,把右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无言地拍了拍他。

  许久,等许越止住哭泣后,宋年才道:“许越,明天深深就要火化了,你就送他最后一程吧。”

  许越红着眼点了点头。

  第二天,许越五点就起了床,在一片哀乐声中,跟着灵车抵达火葬场。

  他跟着漆黑的棺木走到了地下一层,属于死亡世界的寒气瞬间笼了上来,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层玻璃。玻璃的后面就是焚化炉,隔住了现世与往生。

  殡葬工将棺木推到了焚化炉前,他打开棺盖,宋深便映入许越的眼中——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黑裤,不再完整的面容上依稀可辨生前的模样,眉眼还是那样温和。

  许越这才发现,宋深是真的死了。

  他疯了似的冲到玻璃前,不断拍打着玻璃门,哭喊着宋深的名字,可棺材很快就被送进了焚化炉。

  “请家属到楼上等待。”殡葬工见多了生离死别,用近乎冷漠的语调驱赶着许越。

  可许越怎么都不肯走,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台正在燃烧的炉子,不住地哭泣。

  “许越,走吧。”

  宋年走到许越身边,搀着他到了楼上。

  热气扑面而来,阳光洒在了许越身上,死亡的气息渐渐远离。

  他听着耳边不断炸响的礼炮,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搅,让他想吐。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撕成了无数碎片,宋深的面容在上面明明暗暗,又渐渐支离散落——

  午休时他趴在桌上睡着,白皙的耳根微微泛着红润,他的呼吸浅浅的,像一只正在酣睡的兔子。

  放学的路上,他骑着单车,风吹过他的发尾,少年的笑灿烂似阳光,仿佛能冲破一切枷锁,抵达最明亮的未来。

  生日时,他闭眼许愿,灯光照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在他的脸上打下浅浅的阴影,他睁开眼就被别人抹了一脸的蛋糕,惊讶的表情在下一刻又变成了绚烂的笑容。

  ……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的样子代替了宋深,许越望见宋年憔悴而苍老的脸。

  宋年疲惫道:“许越,结束了。我和春芳准备回家招呼亲戚们了,你要不要先回家?”

  宋年的手中捧着一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盒子。看着这个盒子,许越知道宋深已经变成了白骨和灰烬,他已经永远地走出了时间,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许越试图擦掉脸上的泪水,可眼泪却落得汹涌,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好,我马上就回去。”

  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便转过身,径直走出了火葬场,打了一辆车回到家中。

  母亲楚鑫看着一脸憔悴的儿子,想要安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哽在喉咙里的话语在半晌后才变成一句普通的问候:“回来了?”

  许越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他颓然地走进房间,把门锁了起来,躲进衣柜,把自己蜷缩起来。

  木板隔绝了阳光,只有浅浅的光从缝隙中透过。

  狭小的空间瞬间给了许越安全感,他的思绪渐渐放空,好像有一根麻绳在脑袋里拧了好久,此刻却舒展开来。

  身体一阵接一阵的发冷,额头却一直在出汗。

  他下意识地想攥紧什么,便将双手插进外套两侧的口袋。忽的,他的手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了一下,他攥住那个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张被折起的纸条。

  他下意识地打开纸条,丝缕微光下,上面用文字贴纸拼成了一句话——他不是自杀,而是谋杀。

  是谁?是谁放进来的?

  许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几乎是瞬间,他打开衣柜,起身冲出房间,往宋深家奔去。

  行人仿佛按了加速键般,在身边迅速掠过。他听不清周围人的声音,甚至在过马路时差点被车擦到,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点。

  他加速奔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喉咙传来充血的干痛,他才缓缓停下,发现自己浑身冒着冷汗,已经跑不动了。

  他这才意识到宋深家在十公里外,走过去要三个多小时。

  他连忙拦了一辆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西城区。

  他下了车,踉跄着越过人群,跑入一个破旧的筒子楼,穿过已行过千百遍的漆黑楼道,踏入房中。

  他看到狭小的房间里摆着三张桌子,桌旁坐着一群中年人,他们正在打麻将,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宋深的骨灰放在供台上,供台前放着几个供果和几盘吃食。

  宋年则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抽着烟。

  许越径直走到阳台,对宋年道:“叔叔,宋深不是自杀。”

  宋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疲惫道:“许越,不要闹了,深深就是自杀。”

  许越抬高了声音:“我没有闹!”

  他把纸条递给宋年,宋年看了上面的字后,愤怒道:“你这个小孩能不能不要添乱了!”

  许越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宋年会是这样的反应。

  宋年站起身,神情悲痛,咬牙痛苦道:“我儿子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纸条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许越的脸还挂着奔跑后的潮红:“这张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您不相信?”

  宋年绝望地看向许越:“因为他有抑郁症!他几次想死都被我拦了下来,他说过他不会好好高考,考完他就要死!”

  “我不信!”许越拿出手机,激动道,“高考前一周他就跟我说了,他要考政法大学,当律师,他说过他会好好高考的!”

  许越打开查成绩的网站,在短信里找到宋深的考号和密码,输入进去。

  很快,成绩就出现在屏幕上——

  语文:135

  数学:140

  英语:145

  文综:220

  总成绩:640

  许越把成绩给宋年看:“叔叔,宋深他好好考了,你看!”

  宋年看着眼前的成绩,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眼泪蒙上眼眶,他痛苦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救回你?不然你上哪个大学不好?”

  上大学似乎成了他心里的执念,成了他评判宋深唯一的标杆,成了他可以给予宋深父爱的砝

  码。

  “宋深为什么会得抑郁症?”许越从来没有想过宋深会得这个病,两年前他出国留学时,宋深还是一个阳光温暖的人,怎么可能得抑郁症?

  宋年哭红了眼:“一年前诊断出来的,我以为他就是学习压力大,我管得太严了,他不高兴。”

  宋年脊背看上去异常佝偻,他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都是我的错,是我教育的失败!”

  他坐到了地上,把手握成拳头:“他以前就割过腕,从来没有成功过,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气话,他根本不会死!”

  他仍然记得最后一次争吵,在狭小的屋子里,宋深坐在饭桌旁,沉默地扒着饭。

  宋年敲了敲桌子:“你是不是死了?吃饭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还是个活人吗?”

  宋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啪”的一声,宋年把碗筷往桌上一扔:“宋深,你聋了吗?听不见我说话?”

  一旁的李春芳不明就里地望向宋年和宋深,也放下了碗筷。

  宋深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宋年在和自己说话,他放下碗筷,似是下了决心般,郑重道:“爸,我想退学。”

  宋年一掌拍向桌子:“离高考就剩下几天了?你想退学?你疯了吗?老子到处借钱送你进私立学校,供你上了这么久的学,就是想你考上大学!你现在说退学就退学?”

  宋深情绪突然失控,把碗筷狠狠摔在地上:“你永远都这么想,你就是想让我死!”

  一旁的李春芳似是吓到了,一句话都不敢说。

  “又是死!”宋年站起身,用高大的身躯笼住宋深,“你不要再说你有抑郁症了,能不能不要这么矫情?一个大男人得什么抑郁症?你以为自己是娘们唧唧的女人?”

  宋深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行吧,你不是想我高考吗?那我去考!我考完就去死!”他甩下这句话就往房间里走去。

  宋年被宋深的话激怒了,他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就往宋深身上抽去:“想死是吧?好啊,那你去死吧,最好死得越远越好!”

  宋深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他死在了海镇郊外的仓库里。

  “清一色!”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宋年的回忆。

  房间里,一个男人把眼前的牌一推:“我胡了!哈哈!”

  许越被声音吸引,望了过去。

  胡牌的男人大笑起来,露出满口的黄牙。他的嘴仿佛怪物一般,在许越面前越张越大,变成一口巨大的深井,如噩梦酿成的漆黑,把许越扯入吞噬。

  明明是夏天,许越却感觉异常寒冷,冷得牙关不住地打颤。

  李春芳熄了火,从厨房里走出,小声道:“老宋,吃饭了。”

  宋年抹掉眼泪,逐渐冷静下来,对许越道:“回家吧,我和春芳要招呼亲戚们吃饭了。”

  许越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攥得紧紧的,掌心被刺得生疼,他蹲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纸条捡起,走出房间,打了一辆车到公安局。

  他将纸条交给了警察李青。

  李青刚大学毕业就进入了公安局,有着一腔热血,追求正义,凡事都希望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宋深的死被判定为自杀后就交由他来处理后续的事件。

  他将纸条放入证物袋中,送去检验,一小时后才再次出现在许越面前。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制服,提着证物袋,走向许越:“我们验了纸条上的指纹,只有你和宋年的,没有其他人。”

  许越着急道:“能找到放纸条的人吗?”

  李青望向许越的眼睛干净而直接:“你能确定纸条是什么时候放入你口袋的吗?”

  许越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是在火葬场的时候。”

  李青点了点头:“我们会调查火葬场的监控,尽量找到放纸条的人。”他继续道,“纸条上的话是用文字贴纸拼成的,如果没有从监控里找到那个人,我们还会查海镇的文具店,看看这些贴纸到底来自哪里。”

  许越抓住李青的袖子,红了眼:“你们会找到杀害宋深的真凶吗?”

  看着许越悲伤的表情,李青叹了口气:“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又有遗书,加上死亡现场被破坏,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很难办。”

  “宋深一定不是自杀,”许越把成绩单给李青看,“他高考考得这么好,不可能是自杀。”

  泪水从眼眶滑落,许越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们,再查查看,宋深一定不是自杀,我敢肯定。”

  李青叹了口气:“这样吧,你留一个我的电话,如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如果想到和宋深有关的线索也可以找我。”

  李青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许越。

  许越紧紧攥着那张名片,红着眼看向李青:“我能看宋深的遗书吗?”

  李青为难道:“你来之前,我们刚派人把宋深的遗物归还给他的家属了。”

  李青安慰了许越一会儿,便组织人手展开调查,留下许越一个人坐在公安局的大厅里。

  周围很安静,只有警察走路时发出的啪嗒声。

  宋深灿烂的笑容再次映入许越的脑中,许越的双拳渐渐攥紧,他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在窒息般的死寂中漂浮游荡,找不到出口。

  半晌,他抬起头,下了一个决定——

  不论纸条的真假,他都要找到宋深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