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宋允和指着照片中的某个男人，问。
向瑜凑近看了几秒钟，眉头微微蹙起：“很眼熟，但应该不是我们村子的人，我只见过他几次。”
“在哪里见过？”
向瑜靠回椅子，视线却一直落在照片上，她轻咬着嘴唇，那是一个思索的动作。
“这个人……”半晌，她才再次开口，“这个人已经死了。”
“准确来说，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向瑜说，“因为正好是温言刚被献祭的那段日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外地人，大概四十多岁，参与过几次献祭仪式。宋医生，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宋医生？”
刚刚还高挂着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回去了，乌云压得很低，但空气中还是有一股持续不散的灼热，因为暴雨的来袭更加浓郁。
告别向瑜后，宋允和站在看守所门口，冷漠垂眸看向远处四处逃散躲雨的人，他手心被照片边角割得生疼，却还是没停止动作。
照片被彻底揉成一团，被他塞进衣服口袋，他掏出手机，给谁拨了个电话。
“阮警官，可以请你帮我查一个人吗？”
·
这场报告持续了很久，等沈祈年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
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下的，只知道自己报告都做完了，外面还在淅淅沥沥飘着雨，天空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甚至更黑了一点，要不是看了眼时间，沈祈年还以为现在快傍晚了。
一个转身进了茶水间，直到完全沉在寂静的昏暗之中他才稍微松了口气，顺手点进和宋允和的聊天框，发现几小时前给对方发过去的消息现在都没回。
屏幕光照亮他深邃面庞，将他眉眼间的担忧尽数曝光。
宋允和不是会睡懒觉的人，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看手机，他并没有像说的那样把宋允和囚/禁在别墅里，相反，他把人带过去是为了彻底保护他。
昏迷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医院那边也都处理妥当，没有人知道宋允和究竟在哪里，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已经彻底与世隔绝。
可是他没有给宋允和设限，也没有给家里上锁，车库里甚至还停着他送给宋允和的跑车。
只要宋允和想，他随时可以出去。
但是在现在这个关头，他出去还能干什么？
思索间，他还是决定给宋允和打个电话。
这次电话倒是很快就接通了，只是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
“醒了？”
“嗯。”
“我在市局做情况说明，现在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过一会儿就能回去。”
“好，知道了。”
那股莫名的不安感在沈祈年心里逐渐放大，他眉头越蹙越紧：“出什么事了？”
对面一直沉默着，直到闷雷隐约从天际传来，宋允和才开口，说起的却是另一个话题：“没事，只是想你早点回来，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
“老大！”身后门被猛地推开，紧接着传来魏知译的喊声，“李局让你去趟他办公室，现在！”
声音很大，大到隔着电话的宋允和都听得一清二楚：“去吧，我在家等你。”
沈祈年强行按下那忧心，只能说：“好，我会尽快回来。你腿还没好，安心躺着吧，我让人过去做饭。”
“沈祈年。”
临挂电话前，沈祈年听见宋允和轻轻喊了声他名字：“怎么了？”
他连呼吸都放缓，生怕错过宋允和藏起来的情绪，可那边只是轻叹一声，将千言万语都包裹：“你不用担心我，放手去做吧。”
“……好。”
轰隆——
雷声炸起，雨滴将世间万物都模糊，和这场暴雨一起悲鸣的，还有晦暗天空下的无数亡魂。
宋允和无力垂下手臂，手机顺势滑落，和外面雷声重叠。
他站在沈祈年书房里，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案宗。牛皮纸袋已经泛黄，散发出阵阵阴暗潮湿的霉味，封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11.10天台谋杀案。
旁边笔记本电脑正亮着，那是宋允和二十分钟前刚刚收到的邮件。
是阮林发过来的几张图片，又大又黑的字体在这幽暗环境中很是刺眼，宋允和却直直盯着，连眼睛都不眨。
张芳的名字和确认死亡的字眼同时出现，时间正好是十八年前那通电话之后。
宋允和沉默伫立着，连呼吸都没有起伏。
砰砰。
“李局，您找我。”
沈祈年敲开局长办公室的门，恭敬站在门口，视线落在正在办公桌上查看文件的人。
也是这个时候沈祈年才发现，那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的人，自己父亲的好友，亲如自家长辈的李呈华，现在两鬓也已斑白，脸上是岁月碾过的深深的沟壑。
如果沈明川没有牺牲在那个荒野，他现在是否也会是这样呢？
安静又平和地坐在办公室里，如同饱经风霜的智者，倾尽全力为新一代开拓指引未来之路。
“进来吧。”李呈华见他一直在门口发呆，不由得开口，“调查结果出来了，没什么问题，局里一致认定你并不存在过失，这几天准备一份书面报告交给我，然后就可以恢复正常工作了。”
沈祈年站在他面前，表情没什么起伏。
对于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动刀动枪这件事，不管是谁赢谁输，都会对活着的那个人产生一定影响。
显然李呈华也知道这个道理，他长叹一声，摘下眼镜：“出了这么个事情，我知道最近队里士气低沉，大家状态都不好，你 们放一周假吧，回去调整调整。”
“尤其是你。”李呈华就着眼镜腿指了指他，“再多休息几天，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别老跟陈年老案呆在一起。”
这话意有所指，沈祈年也不慌，只是问道：“您发现了？”
“小子，我搞刑侦的年纪你还没出生呢。”李呈华笑容转瞬即逝，“在查宋风案子？”
沈祈年也不瞒着：“嗯，我大概看了一下卷宗，发现还有很多疑点需要查清楚。”
李呈华看了他一眼：“展开说说。”
“首先，不论是从社会关系还是作案动机，被害者阮兰茹和嫌疑人宋风之间并没有明显关联，他们只是一面之缘的顾客和收银员的关系。其次，宋风家庭幸福美满，工作稳定，没有精生病史，在单位上也没有和同事结仇，从案发当天超市的监控画面来看，他情绪正常，根本不像是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的人。”
“小年。”李呈华打断他，眼神犀利，“不要凭感情判断，一切都要拿证据说话，那案子我跟过很久，看过的资料比你多。”
李呈华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如果单从监控来看，他们两人确实没有任何过节，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但那并不是完整经过。实际上，在宋风走出超市的半分钟后，阮兰茹又追了出去，两人在没有监控的角落里呆了三分钟，阮兰茹才重新回到柜台，再然后，就是三小时后事发。”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虽然从现有资料来看，两人没有交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不认识。”
沈祈年眉头紧皱：“那您的意思是？”
“小年，”李呈华背着手走到他面前，“我知道宋风案的追诉期很快就要过了，也知道你和小宋关系要好，但有些事情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也许这后面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都是我们不知道的。”
“不要感情用事。”
窗外天气正在缓缓放晴，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厚密云层中丝毫看不见阳光的影子。房内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隐隐作响的喧闹。
“不过我还是很支持你调查的，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李呈华话锋一转，“有重新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沈祈年表情沉重摇摇头：“没有，时间太久了，重找线索还需要时间。”
李呈华没再接话，一时间房内陷入沉默，直到好一阵后他才重新开口：“目前为止，除了李语琴之外，李青没有可以联系上的亲人，现在案子流程已经结束，你们一队费费心，给他选个墓园吧。”
“这样也算同事战友一场。”李呈华满是皱纹的手拍上沈祈年肩膀，“现在算是彻底和创世教的人对上了，以后万事要多加小心。”
说着李呈华就往门口走去，只留沈祈年无声站在原地，他盯着李呈华依旧挺直的背影，某种突如其来的猜测如闪电般劈中他大脑，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李局，你说宋风的案子，会不会和创世教有关系？”
轰隆——
刚刚还放晴的天空却又突然传来闷雷声，一场暴雨又要落下。
李呈华转过身看他背影，神色晦暗不清：“沈祈年，你应该祈祷最好不要有关系。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早在十八年前，那群人就盯上了宋允和一家，按照我的了解，作为宋家最后的活口，他们一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雨断断续续下了很久，路边街口到处都是积水，承受着行人匆匆的脚步，也被飞驰而过的轮胎碾轧。泥泞污水溅起又落下，在几秒内沸腾，又在瞬间沉寂。
雨天总是要比平时更堵一点，沈祈年坐在牧马人驾驶座上心烦意乱，直到宋允和的电话过来，他才渐渐平缓。
“我在路上了。”他尽可能平静道。
“那正好，饭已经做好了，回来就能吃。”
宋允和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和他平常几乎没太大变化，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发现，那看似冷淡的声线中带着几分嘶哑。
对于这些细微的变化，沈祈年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怎么了？”
那边沉默几秒，才说：“没事，只是想问问你，我能不能和舅舅联系，已经这么久了，他会担心。”
沈祈年了然，现在在外界眼中宋允和还昏迷着，生死未卜，作为家里唯一亲人，王寒松会担心是肯定的。
“他是我家人，我不想对他撒谎。”
“我知道了。”沈祈年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没关系，”宋允和声音闷闷的，“我今晚想邀请他来吃饭，可以吗？”
沈祈年眉头一蹙：“今晚？”
“我想见他一面。”
他内心顿时升起某种不安，直觉哪里不太对，但最终也只能同意：“……好，你安排就好。”
王寒松比预计时间来得更早，沈祈年前脚刚到家，后脚门铃就响了起来。这段时间他似乎很担心宋允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更显沧桑。
“小和，你没事吧？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刚一进门，王寒松顾不得和沈祈年打招呼，大手径直搂上宋允和肩膀。他应该是想抱住他，但又怕伤到他，于是只能紧紧抓住他肩膀衣角。
“我没事，舅舅。”宋允和主动靠近他，给了他一个很浅的拥抱，没什么温度。“已经恢复好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王寒松这才把目光转向沈祈年，把手上大包小包递过去，“又麻烦沈队照顾了，谢谢。这是带给你的礼物，一点心意。”
东西很多，沈祈年大概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包括但不限于一罐明前西湖龙井、一套配套专用茶具，剩下的就是一些营养品和补品，全都是高端品牌，实用且昂贵，不像是为了送礼临时选的，更像是他把自己平时用的东西再买了一套。
沈祈年不动声色接过购物袋：“让舅舅费心了。”
这顿饭吃得沈祈年有点食之无味，气氛一直有种隐约的怪异，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双腿都闷在沼泽中，尚能呼吸，但寸步难行。
宋允和在笑，也没有明显的情绪低落，但沈祈年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眼神时不时落在他身上，试图寻找隐藏的痕迹。
但什么也没有。
直到宋允和去厨房准备饭后茶点，偌大客厅只剩他和王寒松两人，气氛瞬间沉到谷底。
王寒松似乎对沈祈年的决定很不满，言语间都是冷漠：“沈队，我了解你们办案需要一点手段，但是不是也应该适度考虑家属的心情？”
“抱歉舅舅，这件事是我做得欠缺考虑。”
沈祈年态度诚恳，表情真挚，这道歉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熄灭了王寒松担忧的怒意，他最终只是轻叹一声，眼神飘向宋允和消失的方向：“算了，我也不应该对你发什么火。只是我姐姐的事情……多少让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有点敏感。”
姐姐？也就是……宋允和的母亲，张芳。
沈祈年抬眸看他，斟酌了很久才开口：“舅舅，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阿姨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沈祈年手指无意识蜷缩，带着隐约试探的意味，“我不太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母亲能够抛弃自己孩子，尤其是她还那么爱宋允和。”
水晶灯流光溢彩，光芒落在房间里每个角落，似乎能照亮所有阴暗。夜幕已经降临，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时钟在滴答作响，提示人们悄然流逝的光阴。
王寒松惬意靠在意大利进口沙发上，一边翘着腿，一边缓慢转动着食指的戒指。
“首先，沈队对于世界的理解太过主观。”他终于找到某个切入口，像看透世间灰暗的老者，“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母亲能够抛弃自己的孩子，恶魔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有的恶魔从小生活环境优渥，见多识广被幸福围绕，久而久之，就被掩盖成了天使的模样。而有的恶魔从生下来就在看不见光的洞穴里苟活，连基本生存都不能保证，也就自然会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无所不用其极。”
“我一直坚信，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面临的不同道路选择而已。”王寒松看向他，眼神是和宋允和如出一辙的冷漠，“试想，在面对死亡选择时，有几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舍己救人呢？”
“世界的阴暗面，只有弱肉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