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迩是在两天后的一大早打开酒店房门的。
他们住在这家酒店最豪华的套房, 一层就这一间房，整条走廊本该宽阔深长，这会儿却挤满了人。
当路迩看到走廊上的拥堵时，表情变化了好几个层次。
外面的人杂乱而拥挤, 但在和路迩对视的那一刻, 却默契地保持了安静，谁都没有敢大声说话。
然而下一秒, 路迩却啪的一下又把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那些人翘首以盼的目光。
他退了两步, 刚好撞在江烬身上, 直接抓住江烬的两只胳膊把自己裹了起来。
江烬有些好笑地借着这个姿势抱着他：“人太多，吓到了？”
路迩先是摇头, 再是点头：“另一种程度的吓到了。”
如果只是因为人多，那路迩绝对不可能是这个反应。
能让大魔王都吓到, 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超越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
不过江烬并没有再多问，他只是走过去, 替路迩又一次打开了那扇门, 看了一眼。
然后他懂了。
不只是路迩, 其实江烬也在那一瞬有些怔愣，然后像路迩一样，啪的关上了门。
路迩躲到沙发上去，抱着抱枕，咬着手指看他。
江烬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慢慢朝他走近：“这应该是好事。”
路迩强调：“是非常好的事。”
但他的表情有一种焦虑的底色。
他在面对一件前所未见的事情，因而感到不安。
江烬坐到他身边，把抱枕抽走, 又把他的手指勾出来：“迩迩，你应该想想, 如果现在的情况是这样，那我们昨晚说的……”
路迩的脑子原本还沉浸在刚才打开门的那一幕，但听到江烬的话以后，他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
“对！如果是这样，那件事情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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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那件事情”，指的昨天夜里，路迩将这个世界是一本书的真相告诉了江烬。
其实在开口以前，路迩也曾犹豫过很久。
倒不是因为他害怕泄漏天机会消耗魔力，反正他现在魔力全盛，而且随时可以回到城堡休养，所以不用像之前那样避讳。
他犹豫的是，担心江烬接受不了。
路迩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有一天，古神告诉他：“其实所谓的大魔王，也只不过是我们神明手中的一盘棋里某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那路迩肯定会不高兴。
谁又愿意成为某本书里的角色，或是某盘棋中的兵卒？
好在，江烬总是能以最淡然的态度接受一切。
“嗯，所以我只是这本书的配角。”
路迩跟他强调说：“不，你比配角要重要，你是超级大反派，你差一点点就要杀了主角毁灭世界。”
江烬似乎很难想像自己成为超级大反派的样子，又不禁好奇道：“谁是主角？”
路迩：“叶涂。”
江烬：“……”
好奇怪，江烬那一刻的表情，比他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一本书的时候，要震撼很多倍。
路迩望着他：“你觉得叶涂不像主角？其实从‘设定’来看，叶涂的道德水平很高，品行优良异能也很强，很多小说的主角都是他这类的。”
江烬扶额，叹息良久，才说：“不是不像，是……有些事情突然有了答案。”
江烬以前一直都没有告诉过路迩，其实从他见到叶涂的第一面，他就莫名的很讨厌叶涂。
在遇到叶涂之前，江烬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那种无缘无故的厌恶，所以他一直在克制并且自我调整，试图以普通同事的态度对待叶涂。
但江烬也不难感觉到，其实叶涂对他，也有那种难以言说的排斥和反感。
好在加入联盟以后，他们两个立场一致，又同在沣城行动小组，相处时间很多。随着接触的次数多了，双方都实在找不到讨厌彼此的理由，因此慢慢的，那种厌恶感减退了些。
尤其在集训那晚的告别晚会，他们俩一起在舞台上搞了个突发奇想的满天烟花，那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完全和谐。
但是每次，江烬看到路迩和叶涂接触，还是会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不满甚至嫉恨。
他一度觉得是他气量狭隘，又或者是对路迩的占有欲，已经远超他所能控制的范畴。
现在一切有了答案。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设定”。
设定让他们一正一邪，设定让他俩水火不容，设定是一种书中人无法改变的宿命。
好在，路迩以凌驾于这个世界的强大力量优雅降临。他改变了一切。
路迩看江烬似乎对于这件事接受度良好，索性就把这本书的原文内容都告诉了江烬。
江烬显得很平静，即便听到了周家人被他灭门的时候，他也只是扬了扬眉。
路迩反而比他反应大。
他钻进江烬的臂弯，仰着头观察江烬的表情，说：“你为什么不惊讶？”
他以为江烬会很抗拒“黑化后把周家灭门”这个剧情。
然而江烬却说：“如果没有你出现，我当然会那么做。”
路迩：“哇。”
江烬笑了：“终于知道我很坏了？”
路迩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只是在想，我好厉害呀。”
江烬：“？”
路迩：“我感化了大反派。”
江烬大笑起来，胸腔震动，连带着怀里的路迩一起震颤。
他们光是聊原文的剧情，就聊到了凌晨。从江烬的黑化反派之路，到叶涂的自我救赎与成长，以及原文里每一个重要或不重要的角色。
当说到叶涂的人物设定只有177的时候，江烬笑了一声。
但随即，江烬就问了一个问题：“迩迩，你会帮他完成愿望吗？”
他问的语气是很淡然的，就像他并不在乎答案。
但实际上，只有江烬自己知道，他在乎，在乎极了。
叶涂这小子居然也要成为路迩的契约对象，江烬根本无法克制自己的嫉妒。
但路迩是大魔王，王做事有王的道理。如果路迩真的答应叶涂要帮他完成三个愿望，江烬也只能继续假装淡然，克制内心的澎湃。
只是没想到，对于他的问题，路迩的回答却是：“我为什么要帮他完成愿望？契约是有限制的，在一个世界只能完成一个召唤者的愿望，我和你的契约已经完成，就不能够再和这世界的其他人签订契约了。否则人人都想让魔王完成心愿，那一切还不乱了套了。”
江烬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什么：“可叶涂说，你前不久去伦特百港找过他，想要和他签订新的契约。”
“还有这事……”路迩这才终于想起来什么，他从江烬的怀里惊坐起来，叫了一声，“啊对，还有这事！”
江烬怀里一空，跟着他坐起来：“怎么了迩迩？”
“江烬，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呀……”
“是。”江烬有些不解，“我已经知道了。”
路迩向他解释：“书是由一个个故事所支撑起的世界，这里的所有‘角色’‘设定’‘剧情’都围绕着故事发展才逐渐成立，形成了它们的世界观。越完整的世界观，‘天道’的力量就越强。而世界观一旦崩塌，天道也会殒灭，同时，书中世界也会崩塌。这也是为什么魔王都只能在契约范围内完成愿望，而尽可能的不用魔力去影响这个世界，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脆弱的书中世界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走向崩塌。”
当然，路迩阻止反派黑化，改变了江烬的人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严重影响了这个世界的主线。
但因为江烬是他的契约对象，受到魔王契约的保护，所以至今为止，江烬的任何改变都没有造成世界观崩塌。
可是……
路迩以大魔王的身份，从天而降拯救了所有人，这对普普通通的人类来说，必然会是一种世界观冲击。
那么这种冲击，会不会造成超出契约之外的影响？
路迩觉得是会的。
倘若只是一两个人也就罢了，那点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那可是成千上万的民众啊，路迩也从来没有尝试过一次性对那么多人造成三观冲击。
这本书的世界观会因此动摇吗？
它……
会提前走向崩塌吗？
路迩一不小心愣了许久的神。
“迩迩。”江烬的声音把他唤醒，“如果没有那道错维的裂口，没有你自曝身份拯救人类，那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路迩掀起眼皮，久久看着江烬。
他早就发现了，虽然江烬是一个人类，而且还是一个年纪尚轻的人类，但江烬总能很快抓住事情的本质。
他聪敏得让魔王欣慰，因为江烬现在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最是关键。
路迩被他一问，反而冷静了：
“就算世界观没有崩塌，当原本的故事走到结局的时候，这个世界便没有了支撑它的一切，它最终还是会消亡。”
江烬问：“消亡？”
路迩道：“通俗的讲，就是世界降维。用神明的话来说，便是放逐至虚无。这里的人们无法进入轮回，这里的时间与空间都不能被保留。它们会彻底地消失不见。”
这也是最初，路迩宁愿毁契也要抓紧时间带江烬走的原因。
因为一旦这些人们的灵魂被放逐，就算是无所不能的大魔王，也再不能找到他们曾经存在的一星半点证据。
江烬沉默了下来。
路迩很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对江烬的打击应该会比刚才的所有事都大。
你曾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抹去。
你的故土与你遇见过的人事物都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永远消失。
谁也无法立刻接受这个现实。
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无论江烬多么思念这里的记忆，他都无法再回来了。
许久后，江烬忽然问了一句：“迩迩，有什么办法留下这里吗？”
路迩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于是很快点头：“升维。”
江烬问他：“难吗。”
路迩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难吗？
由一个大魔王自己来承认，实在是有损威严。
但将一个低等世界升维，绝非易事。
听起来好像只是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庞大而稳定，但事实上，所谓升维，其原理如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路迩之所以敢提到这个方法，是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太低等，为它升维大概要比为其他世界升维稍微容易那么一点。
但又能容易多少呢？
创世。
那本来应该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
即便是低等的书中世界，恐怕也得耗尽路迩现在所有的魔力——还是在有江烬信仰全力加持的前提下。
耗尽魔力以后，路迩也不知道又得花几个一千年来自我修复。
要是被古神听见，说不定真的要骂他疯了。
江烬却问他：“有没有办法可以提升魔力？”
路迩又一次很快作答：“接受契约召唤。”或者，拥有更多信徒。
但路迩从未拥有更多信徒，所以他下意识地把这个选择抹去。
不过接受契约召唤，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勤快如路迩，过去最快也要时隔一百年才接受一次召唤。
原因就是，每一次契约完成后，他的魔力会得到大幅度提升。而随着魔力的提升，魔王契约也会为他增加召唤的限制。下一次再接受召唤，他去到的世界只会比上一个世界更复杂，更困难。契约对象也只会越来越麻烦。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魔王在拥有了一定的魔力后，就开始懒惰，不想接受契约召唤。
在“工资”差不多的情况下，工作内容却越来越难，工作环境也越来越恶劣，那谁还愿意跑那么勤快呢？
远的不说，就说路迩自己。他上一次就是因为遇到了极其糟糕的契约召唤，所以才毁契下了地狱的。他很清楚，他自己的召唤契约已经在提升难度。
而他这次之所以来到如此低等的书中世界，只是因为他的魔力尽封，所以被契约误判为“见习大魔王”的程度，因而捡了个便宜。但他又不可能为了减轻工作，故意下地狱封魔力。
现在他魔力回来了，要再接受契约召唤，那去的必然是更加高等的世界，遇到的也绝对不可能是当初懵懵懂懂的江烬。
他会在未知的世界里，遇到贪婪或野心勃勃的召唤者。
对低等生物来说，金钱权力和长寿就是愿望的天花板，可是对高等世界来说，多的是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路迩当然不是怕自己完成不了愿望，他怕的只是，遇到那些召唤对象，他恐怕一两百年都未必能结束契约。
对他来说一两百年是一眨眼，对这个世界，却是毁灭的终结。
路迩的表情沮丧极了，他垂着头，喊了声：“江烬，怎么办呀。”
江烬就将他拢入怀里：“还有办法吗？”
路迩摇摇头：“除了增强魔力，想不到别的了。这个世界自己是没有办法存活下去的。”
江烬说：“我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办法增强魔力吗？”
“我再想想。”路迩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倾尽全力地想。
江烬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其实，任何人看到江烬现在的表情，都会明白，江烬自己大概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会不会消亡。
他的眼里只有路迩，他的表情是为了路迩才不安。
他哪里是在请求路迩帮他留住这个他并不怎么在意的世界？
他只是看出来，路迩想要留住它，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江烬把路迩心里的话用他自己的口吻说了出来。
“啊！”
路迩忽然短促的喊了一声。
江烬扬起嘴角。
他知道，路迩找到办法了。
“灵魂契约。”路迩抓着江烬的手，说，“你来代替我，去接受召唤。”
江烬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先点了点头：“好，我去接受召唤。怎么做？”
灵魂契约，顾名思义就是魔王与其他人以灵魂签订的契约。它的最大作用，是力量的共享。
有别于主仆契约和愿望契约，灵魂契约的时效性是永久的，且不存在任何条件限制。只要魔王想，他可以和任何东西签订灵魂契约。
对于契约对象来说，他们的灵魂将会被刻上属于魔王的印痕，从此，他们将成为魔王的使者，可以享有魔王赐予他们的生命、力量和一切。他们分担魔王的痛苦，也接受魔王的馈赠。
使者往往是魔王最亲密最信任的心腹，因而他们可以成为魔王的一个分身，在魔王忙不过来，或者不想忙的时候，魔王的使者就可以代替魔王做任何事。
包括接受召唤。
而召唤契约完成后所得到的魔力，是属于魔王的。魔王的魔力增强，又可以继续反哺他们的使者。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听上去，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契约。
但事实上，很少有魔王愿意签订灵魂契约。
至少路迩认识的魔王里，一个都没有。
因为灵魂契约一旦签订就不可解，哪怕有一天魔王对他的使者相看两厌，又或者使者背地里对魔王产生了不忠的心，他们也无法与彼此彻底分离。
魔王可以杀了使者，但使者的灵魂却因为拥有魔王的印痕而不死不灭，再次转世，无论在任何时空，以任何身份复活，他依旧是魔王的使者，他们的灵魂将在遥远的两端彼此感应。
一般来说，魔王都是喜新厌旧的，仆人大概每一百年就得换新一次，所以谁都不会没事给自己放一个丢都丢不掉的使者在身边。
但路迩没有想到这些。
也或者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他现在比较在乎的，是江烬如果成为他的使者，就可以代替他去接受契约召唤。
而江烬起码会在前三个召唤世界里，都受到契约的“新手保护”，见习大魔王总是会有一些优待的。他能够很轻松地完成那些人的心愿。
然后他就可以顺势得到魔力的滋养，再用增强的魔力来为这个世界升维！
江烬听完了路迩说的话以后，完全没有任何质疑与犹豫，点头道：“好。”
他当然不会拒绝路迩，他也和路迩一样，认为“永生永世不死不灭的相互陪伴”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担忧的问题。
因此就这样，昨晚，他们便签订了魔王与使者的灵魂契约。
而今，江烬已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异能者，他是享有永生寿命并且即将接受契约召唤的魔王使者。
路迩担心夜长梦多，因此打算带着江烬早些去接受第一次召唤——他亲自跟着，绝对不会有问题。
没想到，计划在这天一早，有了变化。
路迩打开酒店房门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外面大排长龙等着见他一面的人类，他看到的是一大片若隐若现的光芒。
是信仰。
是人类对他的信仰。
此时此刻，门被重新关上。
受到人类信仰的大魔王缩在沙发上，想咬手指，江烬却给他捏住。他就去咬江烬的手指。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啊？我什么也没做啊。”
江烬被他的问法给噎住，有些啼笑皆非。
路迩在几十个小时以前，从天而降，救了麓城甚至全世界的人。
但他现在却一脸迷茫地说“我什么也没做啊”。
作为已经和大魔王签订了灵魂契约的使者，江烬自然也看到了那些人身上的信仰。但他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江烬也很理解路迩的反应。
路迩所做的一切，对他自己来说不过信手拈来举手之劳，他之所以不居功，因为他不觉得那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江烬抱着他，亲了亲他的发端，道：“迩迩，并非只有肝脑涂地牺牲自我才算是伟大，你为人类带来了和平与安定，你就当得起我们的崇拜与信仰。”
路迩眨眨眼，哦了一声，说：“你们人类真客气呀。”
江烬忍不住笑了出来：“……迩迩，以前没有这样过吗？”
路迩看着江烬，半晌，咽了口唾沫。
他真不想承认，他以前确实没有被这么多人信仰过。
在江烬以前，路迩确实也有过信徒——无非就是最初的那一两个契约对象。
他帮他们完成心愿，于是他们一激动，一兴奋，一满足，就短暂地信仰了大魔王一段时间。虽然那种信仰很少，但当时路迩还是很知足的。
不过随着对方的离世，又或者随着大魔王完成契约后离开，这些信仰很快就不见了。
那些信徒忠诚的对象根本不是大魔王本人。
他们只是崇拜那个能够带给他们好处的对象。
换了谁都一样。
唯一一个真正让路迩感受到信仰之力，并且还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份信仰不会消失的人，就只有江烬。
刚才打开门，看到门外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金光闪闪的时候，路迩的第一反应是：好多江烬啊……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些信仰并没有江烬的那么强盛。
但却很多。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承载了一些对魔王的崇敬与信仰。
所以当他们站在一起时，那些原本毫不起眼的微光，就成了连路迩都觉得刺眼的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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