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其它小说>积点德>第106章 让他哭吧

  宇文颢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另外一双眼。

  深目凹陷,布满血丝,定定地望着,黑色衣衫上一张面孔毫无生气,见宇文颢醒了,极力挤出一点笑来,比哭还难看,露出两边的尖牙,好似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德古拉……

  宇文颢骨碌一下爬起来,盯着近在咫尺的“德古拉”,一颗心犹自乱蹦,在彼此深凝的对望中,宇文颢猛地一把抱住了“德古拉”,抱得太紧,令人窒息,似要嵌入男人的骨髓里,男人缓缓地抬起手臂,也抱住了宇文颢,闭上了双眼,渐渐的加大了力度,将怀中的男孩也拼命揉进自己的怀中。

  滚烫的泪无声的滑落,打湿了彼此的肩头,接连失去两位亲人,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宇文颢现在只想这么抱着这个千疮百孔的男人,男人的额角居然也有了几缕银丝,他才三十六岁,不到半年,苍老而憔悴。

  宇文颢的眼泪砸在地上碎了,心也一同碎了。

  “我不许你这样,鲍玄德,不许你这样。”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悲凉:“我为什么要移民,为什么要离开他们,我爷爷没有看我最后一眼就走了,我父亲临死前也没给我最后一点赎罪的机会,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我不配为人子女,不配!”

  “鲍玄德,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男人终于放声大哭,从爷爷过世到父亲的离去,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放任自己,此时此刻,那压抑到极致的情感突然被什么彻底瓦解,再也不受控的宣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惊天动地,震碎了彼此的肺腑。

  宇文颢任凭他哭,任凭他在怀里颤抖,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依靠,再也不需要任何强撑下去的理由,旁人看他如不孝子的眼光,亲戚朋友们闪烁的言词,还有母亲古兰丹姆早已坍塌的世界。

  鲍皇叔的卧室还保留着出国前的样子,古兰丹姆连书桌上的笔筒都没有移动过,似乎冥冥中早就知道儿子始终都是要回来的。

  她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临时布置的灵堂上鲍爸爸的遗像,抱着他的一件旧衣服,一动不动,听着儿子的卧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干涩的眼里终于滑落串串的泪水。

  几个女儿听见哭声,纷纷跑过来,聚在弟弟的门前,悲恸中又都惶惶无措,大丹想敲门进去看看,几天没有讲过一句话的古兰丹姆忽然说:“别打扰他,就让他哭吧。”

  当宇文颢从鲍皇叔的房间里出来时,衣衫都被泪水打湿了,默默地走到古兰丹姆的面前,第一次,轻轻拥了她一下,古兰丹姆木然地抬起一只手,拍了下他的手背,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鲍爸爸的遗像。

  宇文颢的声音轻缓地响起:“干妈,如果我给鲍爸爸上柱香,他会不会不高兴?”

  古兰丹姆呆滞的目光微有所感,然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衣服,站起身,走到遗像前,亲手点燃了三炷香,看向宇文颢,宇文颢走上前,接过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上过香,宇文颢转过身,古兰丹姆又坐回原位,抱着那件旧衣服,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周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三个姐姐时不时掩面哭泣,鲍皇叔倚着门,也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遗像,满室的悲伤。

  宇文颢留了下来,没有再回费文涛的家,费文涛把他的行李送过来,每天总要来看一眼,那个叫张谦的发小也来过几次,偶尔跟他汇报一两句公司的情况,宇文颢这才知道,接手鲍皇叔公司的人在鲍皇叔的要求下,继续留聘张谦为副总,鲍皇叔只是还占有很小的一部分股,每年吃吃分红。

  宇文颢每天都会主动下厨帮着做饭,虽然还不能独挡一面,但至少每个人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除此之外,见到什么就做什么,地板、房间都擦得亮亮的,几个姐姐不管做什么,宇文颢都会赶过去帮着一起做,陪她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夜晚抱着鲍皇叔睡去,自从他大哭之后,便没再哭过了,人很安静,也开始跟几个姐姐说话了,只是话少得可怜,那个浑身都烂嘴都不会烂的男人,似乎也随着这两场丧事死掉了。

  偶尔还会有人前来吊唁鲍爸爸,宇文颢也帮着接待客人,其实在他来之前,丧事都已经办的差不多了,来的客人都是知道消息比较晚的,也只是尽一份心意罢了,坐坐也就走了。

  鲍爸爸的二七一过完,家里便彻底冷清下来,也没有客人再登门,灵堂撤了,只留下鲍爸爸的遗像,古兰丹姆还是每天坐在那里望着他。

  按着鲍爸爸的遗愿,他希望将来自己的骨灰可以一半埋在长城的脚下,一半撒进新疆的湖水里,那是他当年工作时,第一次在湖边见到古兰丹姆的地方。

  一共安排了两辆车,张谦开一辆带着三个姐姐,费文涛开一辆,带着古兰丹姆和鲍皇叔、宇文颢,还有鲍皇叔怀里抱着的鲍爸爸。

  一行人都很沉默,渐渐看到北京郊外的景色,迎春花大片大片地开着,桃红柳绿的,鲍皇叔忽然出了声:“颢颢,你还没有爬过长城吧?”

  坐在前排的宇文颢连忙回头看向他:“嗯。”

  “今天你可以做一名好汉了。”鲍皇叔喃喃地说。

  宇文颢一时不解,书读了不少,但对中国很多传统文化、民间习语,盲点也不少。

  费文涛解释着:“不到长城非好汉。”

  宇文颢想起来了,乖乖地哦了一声。

  鲍皇叔又说:“从远处看长城和站在上边看它,感觉不同的,不要错过路上的风景。”

  古兰丹姆忽然也出了声:“我今天也想登上去看一看。”

  鲍皇叔愣了下,忙又道:“还是不要了,我怕您体力吃不消,爬上去很累的。”

  “不,我要站在上边看看你爸爸睡在哪里,风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古兰丹姆固执地说。

  鲍皇叔默然了片刻,低声说了句:“好,都依您。”

  费文涛也说:“没事伯母,我们这么多人呢,抬也能把您抬上去。”

  宇文颢一直扭着脖子看着后排:“干妈,我可以背您上去,别看我瘦,可有的是劲。”

  古兰丹姆望着他,露出见面后第一抹含泪的微笑,虽然稍纵即逝,但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鲍皇叔也望着他,那双近乎枯井的眼里,瞬间闪出一点星光来。

  鲍爸爸被掩埋在一片桃花林里,仪式举行的简朴而又肃穆,古兰丹姆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一鼓作气登上了长城,站在古长城斑驳的灰色城墙上,京郊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历史的沧桑和更迭的朝代,皆是过眼云烟,每一个人无论尊卑、辉煌还是平凡,不过都是沧海一粟,人生的过客罢了。

  望着长城脚下的那片桃花林,宇文颢轻轻揽住鲍皇叔,呼吸着郊外略带葱郁清香的春天气息,在彼此凝望的瞬间,也都有了种沉静的味道。

  从长城归来,古兰丹姆提议,颢颢第一次来北京,总要吃一次正宗的北京烤鸭,文涛和张谦也辛苦多日,晚上就在老北京的全聚德一起吃个饭。

  所有人都积极响应,古兰丹姆终于又想起来,人活着总要吃口饭的。

  全聚德里实在是热闹,所有的餐桌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等位的,幸好费文涛认识某个主管,人家很快安排出一个单间来,宇文颢也终于吃到了正宗的北京烤鸭,嗯,还是鲍皇叔卷的最好吃。

  宇文颢起身去洗手间,鲍皇叔怕他不认识路,宇文颢笑了下:“我又不是傻子。”

  餐厅果然很大,七拐八绕地才按着服务员的指引找到了洗手间,可能有点水土不服,宇文颢的肠胃也向来不顽强,回国之后一天总要跑个几回,但也没声张,吃着随身带来的药略微有了好转,刚才一瓶北冰洋,肚子又抗议起来。

  外间的脚步来来去去,不多久就听见隔断外有人说话。

  “哟,张副总,好久不见,真是巧啊。”

  另一个声音是张谦的:“哦……许导啊。”

  “什么许导,我现在是制片人了。”

  “哦,挺好。”

  张谦的声音里听不出好久不见的热情,倒是许导聊兴甚浓。

  “你现在还跟着鲍玄德干呢?”

  “没有。”

  “也是,那孙子有特么什么啊,一副谁都瞧不起的德行,听说出国移民了?”

  “我先走了,外边还有朋友等。”

  “着什么急,听说你现在又跟着王总了,还是做影视呢,这是我现在的名片,改天咱俩聊聊,我现在手里有几个本子都不错,人也都当红,还得你帮忙搭个桥,约过几次王总,老推说忙啊。”

  “行,回头再说。”

  “你啊别老躲着我,咱还是老规矩,按你说的分,上次杨乐要不是出了后来那事,那部戏怎么着你也能再赚出套房子来。”

  “别提了行不行?”

  “行,不提,晦气,害得我上次到处筹钱才把后边的戏拍完,这鲍玄德应该改名叫鲍缺德,睡了人家杨乐,连这么点钱都不肯拿出来捧捧人家,你白忙活一场不说,我也空欢喜一场。”

  洗手间的门开了,宇文颢从里边走出来。

  交谈止了声,张谦的瘦长脸霎时失色。

  许导瞅着面无表情洗手的宇文颢,忽然凑了过去,又掏出一张名片来:“小哥,条件不错,有没有兴趣接触一下,上个电视做个明星什么的,这是我名片,感兴趣的话给我打电话。”

  张谦忙把那张夹着名片的手推了回去:“许导,别闹,认识的。”

  许导怔了怔,忽然了解地一笑:“行啊,张谦,这么快就给老板物色新人了?”

  宇文颢完全无视两人,拽过纸巾,一边擦手一边绕过他们向外走去。

  “颢颢,等等。”

  撇下有点迷糊的许导,张谦慌忙追了出去。

  一排屏风后,张谦截住了宇文颢,咬着唇,额上见了汗,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宇文颢冷冷地望着他。

  “杨乐出事那天,是你给他通风报信告诉鲍玄德住哪个酒店的,对吗?”

  张谦的脸色阵红阵白,汗水滚滚而落,连声音都透着虚弱,却没有否认:“是。”

  “背着他跟剧组接洽的那个人也是你,对吗?”

  “是。”

  “蹿腾杨乐用钱换角色的,也是你?”

  “对,都是我。”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宇文颢的眼里燃烧着一团怒火。

  张谦笑了下,满是苦涩:“宇文颢,你不懂。”

  宇文颢又迅速归于了平静:“谦哥,我知道你不都是为了钱。”

  张谦突然抬起眼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看似冷静却又带着某种冲击的男孩。

  “你不服气,你讨厌他是你的老板,而你又不得不一边以朋友相称,一边又要忍受他作为老板的坏脾气。”

  张谦的苦涩吞没了他自己,也不再做任何的掩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宇文颢,比他更聪明,是,我不服气,我从来就没有服气过,从小到大我都比他学习好,比他努力,比他付出的更多,可他呢……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问问他,从骨子里他有真正的看得起过我吗?都是哥们,他对费文涛和对我,也是不同的,谁都不是圣人,泥人还有个土性呢。想多赚点钱有什么错?我也有老婆孩子要养的。”

  “钱?赚钱只是一方面,你那是妒忌。”宇文颢毫不留情地打在张谦的痛处上。

  张谦酸楚地笑了下,飘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打向宇文颢,带出一抹近乎扭曲的厉色:“你说对了,我不都是为了钱,赚钱的机会有的是,我就是想看着他被杨乐纠缠不休,知道吗?每当他为杨乐烦恼找我来喝一杯的时候,我就莫名地有种快意。”

  “不是快意,是恶意!”宇文颢紧握着拳,极力克制抡过去的冲动。

  张谦垂了眼皮,压在心底的话一旦说了出来,似乎也被掏空了,声音都虚脱:“杨乐出了事,我也不想的,非常后悔,一直都很内疚,还能怎么样,人都没了,他也卖了公司移民了,难道你还要翻出旧账来,在所有人心里再戳几个血窟窿吗?”

  宇文颢的声音静水流深:“我不会跟他说,但我要你有一天自己跟他说。”

  张谦的眼中再次闪过一缕震惊,不太确信地看着宇文颢。

  宇文颢淡淡地说:“回席吧,免得他们等久了。”

  转过屏风,宇文颢收住了脚,呼吸一顿,垂着头跟出来的张谦一抬头,也呆住了。

  等半天不见宇文颢归来的鲍皇叔离席去找人,也不知站在屏风旁多久了,此时正用那双寒星般的深目冷冷地望着宇文颢身后的张谦,那个陪着自己一起走过童年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