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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枳去沐浴了。
怀桢披上外袍,在花厅中转了两圈,忽而一抬脚,将那满是残羹冷炙的御案踢翻。羽人灯滚落下来,火星子扑上他衣袂,耀出光芒的一瞬就已化灰委顿,他踩上满地的灰烬。又急促地喊:“立德!”
立德应声而入,见厅中狼藉,惊道:“殿下?”
怀桢冷道:“那个小黄门,死了?”
立德一凛,“是,皇上赐他死了。”
怀桢闭了闭眼。“赐死也好,省得我动手。”
立德看着怀桢那副苍白模样,只觉后背缓慢爬下冷汗。他只能将自己听来的传闻复述一遍:“皇上看见那翠鸟酒盅,便认定是冯家的贿赂……说来也巧,柳太傅送的女人正好撞上圣心不悦……不过殿下也可安心了,皇上从此与您共治天下,再没有闲杂人等敢来乱嚼舌根……”
“——共治天下。”怀桢突兀地笑了一下。
这话听起来是多么动人啊。梁怀枳,权欲熏心的梁怀枳,竟也愿意将权力对半分给他。这几乎就是梁怀枳所能给出的最动人的海誓山盟。
可是他们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就连这“共治天下”的话,怀桢都早已听过许多遍了。就如同梁怀枳所有的承诺、所有的恩宠、所有声称的爱和珍惜。
都早已不稀奇了。
“柳晏他们出宫后,去了何处,可有回禀?”怀桢又问。
明知厅中没有旁人,但立德还是左右看了看,才凑上前,小声道:“是,他们似乎是听了殿下的话,雇了一辆马车,偷偷摸摸往长安城郊去了。奴婢按您和方娘子的意思,让捡到孩子的农家端等着他们……可是,殿下,”他有些难受,“那真的是太子……隐太子的遗孤吗?”
火色幽微。
白日里,斜阳下,一朵朵温柔婉约的花,在夜中看去,却如幢幢鬼影,将怀桢的脸都割成无数明的暗的碎片。
“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他仿佛是笑了,但那笑容也被光影扑朔割裂,一半天真,一边恶劣,“他们信了,不就行了?”
*
这一晚,怀桢照常与哥哥在常华殿寝殿的大床上歇息。
然而在哥哥温暖的怀抱中,他却做了个梦。
梦里是极不安定的晃动,像在马背上颠簸,刀光剑影,尸山血海,半空中浮起一轮血色的月亮。
“殿下!请殿下救忠臣!”一道哭声划破梦境,继而出现的是陆梦襄披头散发、泪如雨下的面容,“边郡按兵不动,南军孤身北上,如何守住云中?张太尉屡次上表,都被冯相压下,不能呈禀天听……”
他木木然地听着,心中知道这是前世的事,反而不再激动。车骑将军陆长靖出兵云中,绕道塞外,孤立无援,全军覆没。匈奴单于向镇守旁郡的黄为胜发去国书,毫不脸红地向大胤提出三项条件:退军、和亲、纳币。黄为胜飞马传书至长安,新帝沉默不语,三日后下诏,南军将领悉数夺职,陆氏全族皆以误军之罪连坐。陆长靖之女陆梦襄带着张闻先等老将的陈情表,一步一跪地来向齐王求助,齐王却只能保证救下陆梦襄本人……
“陆娘子。”他望着对方,眼神有若叹息,“您来找孤,不知风险么?孤在皇上面前再多说几句,只会招来猜疑……”
陆梦襄一怔——显然,她也与长安城中的寻常贵族一样,耳闻目睹的都是皇帝与齐王兄友弟恭、温情款款的佳话——“可您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了!求您,求您救一救我父侯……”
她不住哀哀叩头,血泪在额间交流。怀桢听了,却好像听见一个最好笑的笑话。眼前蒙上迷雾,舌底泛出苦涩,想他们一同夺取长安城时,也曾以为君臣兄弟共治天下,以为万世基业从此可定……
信任。哥哥的信任。这是梁怀桢到死也没能得到的东西。也许他曾拥有过哥哥的爱——也许吧——但那有什么稀罕呢?哥哥英俊多情,他尽可以去爱很多很多的人。但哥哥信任过谁?谁又敢信任哥哥的信任?
哥哥啊——哥哥其实一直也没有变。哥哥永远像一轮太阳,光明辉煌是他,遥远静默是他,酷烈贫瘠也是他。
对待定策的陆将军也如此无情。南军虽然易主,但人心浮动,而陆梦襄又颇有本事,焉知她不会振臂一呼,径自造反?哥哥或许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甚至也从未将下臣们放在眼里,但怀桢却不得不为哥哥的基业考虑。
齐王迎娶罪臣之女为妻的那一日,鸣玉长公主和亲匈奴的车队,也摇摇地出发了。带着数百箱珠玉丝绸,数十头珍禽异兽,迎着长安城外的夕晖,出甘泉,至塞上道,乃面向前来迎接的匈奴使者,出车下跪。
而皇帝还在齐王成亲的筵席上言笑晏晏地饮酒。
是立德冲入席中,拉住怀桢喜服的衣角,怀桢才不敢置信地看向上首的哥哥。
哥哥微微一笑,向他举杯。
他手中酒杯跌落,“哗啦”洒在华贵的红氍毹。
——梁怀枳将他的妹妹送出去了,而甚至不曾告诉过他。
陆氏族灭,南军收入囊中。和亲匈奴,不伤一兵一卒。初即位的哥哥,内忧频仍,不能耽于外患,牺牲一个陆家与一个亲妹妹,就能换来至少五年的和平,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哥哥有如此庞大、周全而残忍的计划,却一个字都不曾告诉过他。
即令是妹妹死后,他去质问哥哥。哥哥也只是垂下眼帘,仿佛悲伤,又仿佛嘲讽地凝视他,说:“阿桢,你太心软,我如何能告诉你?”
说好的共治天下,也不过如此。
他一人一骑往长安城外冲去——哥哥的脸色变了,身子也坐直,也许想阻拦他,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夕阳碎成一片又一片的琉璃,摔在他脸上,又纷飞落在马蹄。可他即使追上了夕阳,也再没能追上那缓慢而悲伤的车队,再没能见到妹妹的最后一面。
心软——这就是他那冷酷的皇帝哥哥,给他下的判语。
仅仅两年之后,匈奴便传来国书,道是鸣玉长公主忧思成疾,死在异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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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元年三月,齐王及冠,参政。五月,匈奴大破云中,杀云中太守,一纸飞书传至旁郡,由黄为胜快马送回长安——
说是匈奴单于老怀孤单,愿求一公主安慰枕席,乃可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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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的披荆斩棘:梁怀枳
真实的披荆斩棘:陆长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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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周存稿都很顺,开心,来提前更个新!谁知道下周会不会有工作呢,社畜已经学会随波逐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