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申展开诏书,高声读道:“狄迈擅权,祸乱朝纲,纵兵为乱,更又欺君罔上,纠集不法,若不枭除,社稷永无宁日。朕为天子,赏罚升黜,全不由己……”
刘绍听着,见贺鲁齐朝自己瞧过来,面上大有不安之色,对他摇摇头,让他稳住阵脚,先听狄申怎么说。
宫门外的大火仍在烧着,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骚动却未传至此处,两军暂且罢兵。
听闻狄迈身死,从将领到寻常士兵,全都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有做声。
只有狄申垂着两眼,又往后读:“幸赖朕兄申忠义赤诚,奋力讨贼,诛除奸党,以宁静圣朝,安定社稷……”
刘绍错开眼,向南望去,见狄申的大军渐渐追上来,几乎将自己围住,却也没有动作,咬一咬牙,决心听他念完。
“今加狄申为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诸将士无论内外,如有违逆,以谋反论处。尔等军民接诏,如见朕躬。”
狄申读完,将诏书举起,“此为陛下亲笔所书,谁敢不从!”
刘绍低声对贺鲁齐道:“将军,动手吧!”
若依贺鲁齐之意,他绝不会站在原地等狄申把诏书读完,扰乱军心,早就趁着狄申的大军还未合围上来,带着刘绍突围出去。
先前狄申刚开口时,他就要动手,却被刘绍拦住,他大是不解,“再不抓紧,被围住就不好跑了!”
刘绍却摇头,坚持道:“富贵险中求,等他说完再走。”
可这样一等,身后的大军已经将他们围在垓心,决不像刚才那般几百人的小打小闹,一眼看去,人数当在三千上下。
敌众我寡,想要突围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贺鲁齐转头,飞快地在刘绍身上打量一眼,借着晨光,才看清他身上各处都带伤,脸色苍白,恐怕已不能力战。
再看他身后那个陌生的雍人,浑身上下也受伤不少,他俩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当一个人用,反而还会拖慢马速,十分不利。
他收回视线,心中沉了沉,却一声不吭,暗暗道:不论能不能突围出去,我尽力而为就是。
狄申瞧见他面上神情,知道他不肯缴械,怜他勇武,不愿杀他,仍是劝道:“贺鲁将军,你何必放着陛下诏令不听,非要负隅顽抗?”
贺鲁齐一向寡言少语,听了这话理也不理,反而趁他出声的功夫,不打招呼,横刀朝他直冲过去,看来是想要擒贼先擒王。
狄申吃了一惊。可他毕竟也是带兵之人,临阵时总比常人多了几分谨慎,见贺鲁齐座下马稍稍一动,就已暗中提防,见他直奔自己而来,勒马往旁边一躲,左右亲卫便将贺鲁齐架住,没让他近得身来。
趁着这个功夫,狄申收好诏书,同样拔刀在手,“这倒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说着挥一挥掌,麾下众人便一齐合围而上。
贺鲁齐见一击没有得手,狄申已有防备,知道他一向身手不错,自己仓促间已难取胜,担心刘绍安危,只得又退了回去,思索起突围之法。
非是刘绍托大。他想要借狄申之口攀扯出狄显来,这会儿就是最后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以后再找时机可就难了。
只可惜世上事总不尽如人意。他等待片刻,终于如愿以偿,可临到想脱身时,却忽然身上一挫,在马头上磕了一下,随即醒来,但觉手脚发软,浑身寒意瑟瑟,耳听得贺鲁齐急声说了什么,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李铁生抱起他答了句“好”,声音极高,震得他两耳同时一响,这次他倒听了个真切。来不及捡回思绪,座下马已动起来,载着他往前奔去。
寒风扑面,刘绍又清醒了几分,勉力道:“将军快命士卒大声鼓噪,不需强求马上脱身……不多时就会有人接应!”
他料想狄迈放在城外搜寻他的兵马不会太少,即便军队间彼此相距很远,可他们这边闹了这么久,总会有人闻讯而来。
他们其实未必需要突围而出,只要能拖到援军赶来,就可以反败为胜——狄申毕竟只有一路人。
李铁生护着他且战且退。刘绍虽然说不必强求突围,可突围而出毕竟还是上策,贺鲁齐带着他们几次尝试,均告失败,不得已退回来,将军队收拢,一队人马被狄申逼得越缩越小。
眼看着就要落败,李铁生已怀了必死之志,可想到自己死后,刘绍多半也不能活,思及死了那么多的同袍兄弟,最后却还是有负吴宗义之托,愧疚难当之余,更觉心下惨然。
他知道刘绍在等狄迈的援军。可狄迈已死,他那些人马再多,也必定作鸟兽散,之后狄迈的一众党羽必遭清算,不会有好下场。
刘绍身在虎狼之国,之所以至今无恙,皆因与狄迈交好,如今他失了庇佑,即便这次不死,留在夏国,以后如何还能活命?
他又想再劝刘绍,可见他昏昏沉沉,已不大能说话,便没开口。已有夏人破阵而入,直冲上来,他更是无暇多想,打起精神忙去迎敌。
可是他需要分出一手抱住刘绍,只剩下一条手臂能够挥刀,还要时常挡住射来的冷箭,一时间左支右绌,虽然有赵耳从旁掠阵,眨眼的功夫却还是又添了几道新伤。
他忍耐着一声未吭。忽然,从西面传来呼喝声,随后狄申的攻势猛然一乱,李铁生展眼望去,见到另外一队夏人冲上前来,同狄申一军战在一处,眼前一亮,不知是不是刘绍先前所说的援军。
贺鲁齐高声道:“援军到了,随我来!”说完看了李铁生一眼,随后鞭子猛甩,一马当先,撇下亲兵,自己冲在最前面,白刃纷飞,硬是砍开了一条路。
李铁生听不懂他说话,见状却也会意,连忙催马紧随其后。
贺鲁齐身是大将,对李铁生这小小的亲兵头目没有印象,以为两人是第一次见,可李铁生却识得他,知道他是夏人当中数一数二的虎将,若论勇武,只在元涅一人之下,再没有旁人能与他相比。
雍夏交战多年,像这等夏人将领,李铁生对其自然只有忌惮而已,像这样跟在他身后突围,还是平生第一次,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压下心绪,闷头随他突围。
贺鲁齐所部数百士兵见敌我两军兵力实在悬殊,原本已不报希望,如今见援军已至,主帅又身先士卒,登时士气大振,纷纷鼓勇而前,向西边猛攻,奋力冲击狄申军阵。
狄申一军渐渐支持不住,让他们扯开一条口子。贺鲁齐与援军会合,只换了两口气,见还有一队人未能突围出来,竟又折返回去救人,浑不将狄申的数千人马放在眼里。
李铁生虽知他是夏人,见状却也不得不心生敬佩,同赵耳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他二人皆不惧死,若是战场上有同袍陷入敌手,一定想也不想就回身救援,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可此时毕竟不同。一来被困那些人都是夏军,手上不知欠了雍人多少人命,二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护住刘绍。
带了一个人,他毕竟不敢像贺鲁齐那般重入敌阵,当下只好站定,拿眼追着贺鲁齐,见他在阵中左冲右突,浑如猛虎,竟无人能近他的身,不禁在心中暗叹。
但他随即就收回视线,向这队援军打量片刻,登时心中一沉——这支人马也不足千人,甚至似乎只在五百上下,如何能够抵挡狄申?
果然没过多久,狄申也探出他们虚实,迅速稳住被冲乱的阵脚,调集兵马,重又合围过来。
贺鲁齐已将内外两军合拢在一起,虽然先前所部精锐战死不少,但赶来的京城卫戍也同样是虎狼之师,作战之时悍不畏死,不在他所部人马之下。
得了他们补充,他手下人众比先前更多,底气为之一足,趁着狄申一军还未彻底合拢上来,飞马夺了把刀,手持双刃,又冲杀上前,威不可当,有如天神。
李铁生气血翻涌,不顾身上伤重,紧跟在他后面,瞧着他的背,心中猛一恍惚,想起吴宗义,竟生出一个念头,仿佛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只是吴宗义将军是雍人,这个贺鲁齐是夏人,除此之外,单在战场之上,他二人再没有什么不同。
雍人、夏人……
忽然,在他旁边,赵耳一个趔趄,被夏人击下了马。
李铁生想起他先前腿上就有伤,后来为救刘绍脱困,以一人牵制住二十余个夏人,这期间又身中数刀,怕他已撑至强弩之末,下马后无力抵挡夏人,忙缓下马蹄,伸臂捞他,想要扶他站起。
可他在马上刚一探身,便觉腰间剧痛,眼前一黑,想起自己腰间受伤,本想咬牙忍住,奈何身上脱力,拉赵耳不起,反而晃了一晃,险些跌下马。
夏人见状,一刀砍来,李铁生反应极快,身子一拧就避了开,可腰间大痛,终于还是从马上跌下,偏偏左手抓着刘绍,未及松开,将刘绍也扯下了马。
狄迈既然已死,狄申就没有再抓刘绍做俘虏的必要,下令将他这一行人无论是谁全都诛杀,刘绍也不例外。
李铁生知夏人对刘绍全不留手,看他因自己之故跌下马,当即大悔,见夏人挥刀砍来,忙要把他压在身下。
刘绍原本昏昏沉沉,让这么一摔,回过神来,睁眼瞧见刀光,霎时会意,按着李铁生没让他动,就着摔下的姿势,顺势伏在他身上,反把他挡在下面。
李铁生睁大了眼,来不及反应,随后就见夏人这刀落下,正砍在刘绍背上。
他身上一沉,隔着刘绍的身体,仍觉出那刀打过来,带着他二人一齐顿了一顿。只是落在他身上时,力道已经小了,仿佛只在他胸前按了一下,觉不出丝毫痛楚。
李铁生大叫一声,猛将自己手中的刀掷出,正削在那夏人脖子上,随后翻身坐起,查看刘绍情况。
北面忽然传来一串马蹄声响,来得好急,眨眼间便近了。他未及抬头,先听见“嗖、嗖”两道风声,一左一右两个夏人登时倒地毙命,循声看去,不禁一呆。
来人不正是他与所有雍人日夜切齿痛恨,多少年来交手无数、却欲除而不得的夏国摄政王吗!
他竟然未死!
他骇然愣住,可随后膝上一沉,刘绍想要起身,却扑倒下去,猛一低头,一口血吐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