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口罩>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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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8

  回函在三天后便寄到了拾力科技,王施礼拿着长达两页的纸递给顾旌让他看一下,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应对。

  顾旌看完笑道:“不用。”

  他抬手喝了一口茶水:“此次发函的目的不是让怀玉还款,也不指望对方会承认这笔款项是借款,甚至怀玉可能会否认这笔款项的存在。但是只要拾力这边已经发过函且已经确认送达至怀玉集团,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无论回函里面写了什么,均能证明拾力已经发函且对方已收到。”

  “那这笔款……顾律师打算怎么办?”

  “拾力公户的银行流水财务那边已经打出来了吗?当时转账的记录应该都是有留存的吧?”

  “哦哦,那应该都是有的。”王施礼喝着茶往后靠了靠,言辞有些闪烁。

  “那就问题不大。我们可以据此提出反诉。材料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又谈了半个多小时,顾旌开车回到了律所,让助理把提出反诉的材料整理好,催了好几次,到晚上的时候,才终于要到了那4000万的转账凭证和流水资料。

  反诉的材料递到了法院。法官告知他审查之后会通知双方当事人在正式开庭前先进行庭前质证,时间可能在下个月。

  ……

  庭前质证时,陈怀予还是来了。

  彼时顾旌正与怀玉集团的两位代理律师握手寒暄,陈怀予从法庭大门进来,室内明亮的灯光照得他双眼清亮,像是一只踏进了泥潭的白猫。

  对于拾力科技提出的反诉,那日收到风控部从法院接收的材料时,陈怀予才发觉上次顾旌亲自送来的那封催告函就是个陷阱。

  他想象不出来顾旌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此时再次看见娴熟地和自己公司的律师相谈甚欢的顾旌,陈怀予沉默地坐到旁听席上,一言不发。

  看见陈怀予竟然亲自来听庭审,怀玉集团的赵律师显得很吃惊。他快速结束了跟顾旌的扯淡,就赶紧过来跟陈怀予交谈。

  他是怀玉集团常年法律顾问团队的领头人物,属于江城资历非常老的律师,在金融和房地产相关的案子上颇有建树,陈怀予对他算得上是尊敬,这个案子也是陈怀予特意请他亲自来办的。

  只是他也没跟赵律师说自己开庭的时候会来啊。

  顾旌看着另一位律师也跟着过去了,三人交谈的声音很小,听不清在说什么。口罩上方陈怀予的眉头平静,眼神凝重,言谈举止均是严谨与成熟,俨然是个成功的商人了。

  跟当年年少意气风发的他完全不一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休庭后,顾旌快速收拾好了材料,犹豫了一会儿,准备去跟陈怀予说点什么,至少关于上次送达又提出反诉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些什么。

  他刚准备走上前,陈怀予却提早站起来走了。

  一直跟到了怀玉集团楼下的停车场,顾旌才终于找到了机会跟陈怀予道歉。

  他在对方即将上电梯前,终于追上他:“陈总,对不起。”

  陈怀予早就知道他跟在后面,他回头佯装短暂地诧异,表情十分冷淡:

  “顾律师有事情需要谈的话,可以去前台预约。”

  顾旌上前默默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一些,执拗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怀予向后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声音冰冷:“顾律师不过只是尽了律师的本分。”

  见顾旌没再发声,陈怀予摇了摇头,转身有些不耐烦地按了几下电梯按键。

  身后突然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

  “毕业前的那件事,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陈怀予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他,顾旌低着头,口罩下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什么?”陈怀予没怎么听清。

  “……”对方却又不再说话了。

  “叮——”电梯门开了。

  顾旌先一步用手拦住门,头却没有抬起来,“我没想到你会回江城,毕竟你父亲一直在X市任职,你的大学也在X市……要是知道你会回来,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陈怀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他语气冷淡:“哦,顾律师说那件事啊,没关系,我都快忘了。”

  顾旌抬起头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迷茫。

  陈怀予置若罔闻,不动声色地绕开顾旌进了电梯,轻笑道:

  “您是律师,跟踪这种事,还是不要再知法犯法的好。”

  顾旌看着挤进了轿厢里的陈怀予,那人笑容陌生而和煦,似乎只是在跟某个下属寒暄午饭吃了没,除此再无话可说。

  顾旌默默地收回手,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对方。不知怎的,他似乎能感觉到陈怀予有一丝奇怪的脆弱,像某个他们刚刚相熟的那个早晨的样子。

  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对面的人完全消失不见。

  009

  从那天后,顾旌就没有再看到过陈怀予,他也没敢再去蹲点跟着他。又过了快半个月,拾力的案子正式开庭,陈怀予也没有来。

  经过前几次的对话,他觉得陈怀予确实是非常不想看见他吧,也是,任谁对一个曾经对自己用冷暴力默认分手、之后再也不联系自己的人,应该都是恨不得永远不要再见的。

  某天夜里,本来已经下了班的顾旌临时接到手里一个破产案子的承办法官电话,要求他赶紧出一份决定书。他叫了两个助理来加班,终于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将盖过章的文书赶了出来。

  送走两个助理并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他一个人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天亮了就亲自把文书送到法院去。

  睡是不可能睡了,他打开手机点开了半年都没有打开过的朋友圈。

  因为当年那件事的缘故,他没有留任何一个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也不想再跟这些人有任何联系。

  陈怀予。

  他心里突然一动,返回,打开添加好友栏,输入了已经能背下来的陈怀予的手机号码。

  “谷雨”。顾旌看着这个不明所以的昵称,点开了对方的头像。

  是一张黑色盒子的照片,照片清晰度并不是很好,不像是什么商品的广告图片,倒像是自己用手机拍下来的。

  他返回,盯着陈怀予微信号的个人主页看了半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添加好友:

  “我是顾旌。”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发送。

  过法院安检通道的时候,顾旌听见手机“叮咚”了一声,就赶紧拿出来看。陈怀予竟然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他赶紧打字:“怀予”,复又删掉,改成:“陈总,您好[握手]。”

  过了很久,对面也没有回复。

  顾旌送完了材料,又跟法官沟通了一些关于案子后续进度的问题,等到他回所里的时候,放在方向盘旁边的手机亮了:

  “怀予:‘顾律师,有什么事吗?’”

  此时前方一路通畅的绿灯竟然显得格外碍眼。终于等到个红灯,顾旌踩下刹车,拿起手机就打字:

  “案子估计最晚下个月就要下判决了,如果怀玉这边还有协商的余地,希望可以再谈一下。”

  “这恐怕不太合适。”对面很快回复。

  “王总这边很有诚意。”顾旌不放弃。

  顾旌一边开车一边时刻注意着手机的消息,都快开到所里了,但始终没有新的信息发过来。

  直到下班,对方再也没有发过来消息。

  回家路上的顾旌第n次打开了手机查看有没有新消息,最后看了看前方,在绿灯后掉头了。

  下午临时开了个股东会,会后又和集团其他几个董事吃了个饭,一切忙完回到车上时,陈怀予坐在后座驾上累得直揉眉心。

  代驾问他回家的导航,他头脑昏沉,只哼哼了几声,都没来得及回答上来。

  车开到家,代驾骑着小电车走了,陈怀予索性歪在车上躺了半晌,打开车门时,远远地看见门口坐了个人。

  陈怀予眯眼仔细看了一下,是顾旌。

  他才突然想起来上午对方跟他发消息的事情。

  他慢慢走到那人面前,语气揶揄:

  “顾律师不做狗仔可惜了。”

  就是刚喝了些酒,语调显得慢吞吞的。

  顾旌站起来,看着他一脸醉意,想问出的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陈怀予看见他的眼神,一时有些语塞,最后还是冷冷地说:“协商的事我们这边会考虑,顾律师您到时候给我一个方案,我们根据方案上会讨论之后再做决定。”

  顾旌低下头,低声对他说:“对不起,其实王总目前还没说过和解的事……”

  “我怕跟陈总您发别的消息得不到回复,所以才……”

  陈怀予瞪住他,觉得这种三岁小孩的把戏十分可笑:

  “那顾律师您请回吧。”

  说罢就要转身开房间的门。

  “对不起,我——”顾旌想抓住他的手,见到陈怀予回头愠怒地盯着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滚。”陈怀予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解释。

  顾旌站着一动不动,像根柱子一样。

  陈怀予就当他不存在,开门,进门,将门甩回去关上。

  在门将要合上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响动。陈怀予回头,原来是顾旌推开门进来了。

  可能是酒意作祟,陈怀予感觉出离的愤怒:“你干吗?给我出去!”

  “对不起……我知道擅自进来挺不对……但……”

  看着对方一边说着抱歉但行动上却一再冒犯,陈怀予感觉自己的耐心终于要被耗尽了,他揪住顾旌的袖子,把他推到墙边,打开门,指着门外,咬牙道:

  “你知道不能私闯民宅吧?出去。”

  顾旌伸出一只手把门关上,盯着他,随后又低下了头:“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谈案子?”陈怀予感觉手里发虚,脑中眩晕,“现在是下班时间,我想休息。”

  顾旌没有动。

  陈怀予往沙发上坐下,又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顾旌,都是成年人了,还是各自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对于以前的事,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没有继续下去就是最好的结局。现在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生活,除了这个案子,我们不会再有别的交集。”

  陈怀予喘了几口气,又继续道:“总之,你别再跟着我,除了工作,不要跟我发信息。”

  顾旌看着对面的人,脸色发红,眼神痛苦,生气归生气,但更像是生病了。

  他赶紧问,“你是不是发烧了?”又略加思索,“你之前阳过吗?家里有没有抗原?”

  陈怀予自己摸摸额头,感觉确实有点烫。才想起来今天上午就感觉身体有点不适了。

  大概率是阳了。

  “你家里抗原放在哪?……我跟你测一下。”

  又听见顾旌一连问了好几遍,陈怀予不耐烦说:

  “不用你管,我自己测。”

  顾旌终于把脸上的口罩取下来,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我春节那会儿刚好阳过,晚上是最难受的时候。”

  “抗原放在哪了?”他又问了一遍。

  陈怀予闭上了眼睛,无奈道:“楼上客厅电视机柜下抽屉里。”

  顾旌赶紧脱了鞋去找,不到一会儿,他带着一杯热水,手里拿着一堆东西过来了。

  “……先量一下体温,然后测一下抗原。我找到了布洛芬,超过了38.5度再吃,没有超过的话,就用湿毛巾退烧吧。”

  陈怀予歪头盯着他,顾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西服外套脱掉了,只剩下一身浅蓝色的衬衣,平时一丝不苟梳起来的头发一部分垂了下来,少了分工作上咄咄逼人的距离感,终于有了点当年的那个他的样子。

  “好。”他最终回复了声。

  010

  发烧。想吐。失眠。食欲不振。浑身酸痛。

  陈怀予躺在床上难受得昏天暗地的,也没管的上顾旌到底在干什么了。不过有人在身边照顾,大抵总比一个人强。

  此时他正烧得糊涂,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

  “陈总?……喝粥吗?”

  “吃点吧。”那人又小心翼翼地问。

  “……不吃。”声音已经哑到根本不能听了。

  只听见东西放在柜子上的声音,那人又递了一根吸管到嘴边,轻声问他:

  “那喝点水?……我在里面加了点糖和盐。”

  陈怀予睁开尤有千斤重的眼皮,借着室内昏黄的灯光,才看清是顾旌。

  是了,从前天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照顾他。

  蹲在床边的顾旌穿了一件长长的格子衬衫,看着很新的样子,头发贴在额前,比之前顾律师的样子温和得不止一点半点。

  顾旌见他打量着自己,低下头看了看,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敢出去太久,就随便在外送平台上买了点东西……”他复又抬起头,盯着陈怀予的嘴唇,“喝点吧。”

  陈怀予只能无力地盯着对方。

  顾旌跪坐在床边,明白对方可能是喉咙不舒服,他把吸管又凑近了一些,“是温的,还是喝点吧……”会好的快些。

  陈怀予摇了下头。

  顾旌把杯子放到一边,又问他喝不喝牛奶,对方又拒绝了,回头看见陈怀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他看完自己,又看了看卧室旁边的卫生间门口。

  顾旌很快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他声音有些犹豫:“我……扶着你过去。”

  前两天某一次顾旌正在外面支起笔记本办公,听见卧室里一阵摔东西的声音,急忙跑进来一看,陈怀予狼狈地趴在地上,床头柜上的东西撒了一地。见他进来,他脸色难看,只说让他赶紧出去。

  顾旌既不敢走,也不敢上前,试探了好一会儿,才大致明白了他是想上卫生间,但是根本站不起来……

  ……

  最后周旋好一阵,才把陈怀予弄到了卫生间。当然,对方坐稳马桶之后,他就赶紧出去了。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还是有些尴尬。

  尽管这样的事情后面又发生过好几次,但两人之间的“合作”还是有些生疏,或者说,两个人之间对于这种超越了现有关系的肢体接触,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顾旌像根木桩子一样钉在床边,双手张开着,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还是陈怀予自己勉强推开身上的薄被,吃力地坐起来了。

  陈怀予盯着杵在床边的顾旌,脸上没有表情:

  “……拖鞋。”

  顾旌恍然大悟,赶紧低头去找,拿起来给陈怀予一只一只穿上。

  陈怀予抬头看他。

  顾旌赶紧拉住他站起来,架着对方往卫生间慢慢走。他的力气蛮大,但下手的力道很轻。

  二人的衣料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陈怀予余烧未退,微烫的体温贴住了顾旌的整个左半边腰腹,又暖又柔软。

  顾旌低头看着前方,心却跳得不正常,手上的温度也感觉要烧到心里。

  上完卫生间,顾旌又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刚准备端走,陈怀予“嗯”了一声。

  顾旌转身看他,室内夜灯的暖光照在陈怀予身上,连带着那双现在他完全看不出心思的眼睛都柔和得很,与平日里的怀玉集团陈总像是两个人。

  他赶紧把手里的水递过去,“还是喝点吧。”

  陈怀予张开嘴,就着吸管慢慢喝水。

  一连五天,顾旌都在陈怀予家里一边办公一边照顾他。某日早晨,陈怀予下床走动,刚准备开门,就隐约听见远处阳台上顾旌在打电话。

  “我上次跟您说的那件事,您这边还是要随时做好准备。一旦报案材料中有足够的证据,公安机关这边经审查予以立案,第一时间就会传讯您,您需要什么材料我可以帮您准备好。”

  “嗯,嗯,我认为受理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是立案侦查或者真的能够找到有关拾力或者您的证据并移送起诉,可能性应该不大。”

  “哎,好好,王总,小弟我最近几天阳了,最晚后天,您看后天我约您面谈可以吗?”

  “……”

  陈怀予把门又关上了,一边咳嗽一边坐回了床上。此时顾旌刚好打完电话推门进来,看见陈怀予直盯着窗外,他把手机放进兜里,笑道:“你醒了?”

  “你走吧。”

  他的笑容立马就收了回去。

  见对方低着头站在门口没有动,陈怀予往床边一靠,咳嗽了好几声,又重复了一遍:

  “我好得差不多了,你走吧。”

  沉默良久,对面的人走过来收拾了一下床头放着的东西:喝的只剩了一点水的杯子、开了盖吃净了的黄桃罐头,还有一盒开了口的维C泡腾片。收拾完他又出去了,门外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碰撞声,等到陈怀予再次看见顾旌时,对方已经穿好了西装,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开门对他说:

  “……我收拾了一下……”

  垃圾处理了。楼下锅里有蛋粥。药放进了药箱。其他的东西都放进了洗碗机里在洗。

  “陈总,再见。”

  他深深地朝陈怀予看了一眼,戴上了手里的口罩,轻轻关上了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