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八十二章 爱别离

  迟东然漠然的态度狠狠地刺伤了余双雪,她双眼含泪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有那么一瞬感觉到迟东然无比得陌生,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冷漠的话的?”

  她去抓迟东然的胳膊:“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正常的事情吗?”

  迟东然别过眼去,一言不发。

  叶慈已是精疲力竭,他抱着孩子低声啜泣着,再抬起头时却已经冷静下来:“不要吵了。”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襁褓之中,叶慈抓着旁物,他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我……有点动不了了……”叶慈痛得连呼吸都困难,稍微说句话下身都疼痛难忍,“你们两个……一起出去帮我叫人吧……”

  “叶哥?”余双雪连忙跑过来,定睛一看,叶慈身下竟然又开始出血了。余双雪着急得要死,产子之后的大出血,她从来没应对过,顿时慌了神:“止血!快止血!”

  “别、别动了……”叶慈忍着痛,颤抖着抓住余双雪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听话……我、我还能撑上一会儿,你们快去……快回……”

  余双雪还是担心得不行,叶慈一个人呆着怎么行啊,好歹得留下一个人啊。

  “别、别担心了……你看……”叶慈向她伸出手掌。原本因为封住了七眼而几乎消失的伤痕此刻又浮现在手掌上,隐隐有挣脱束缚之意,“要……要出来了……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事情,快跟东然一起出去找大师父……”

  余双雪已经哭了:“那、那你要等我回来哦!”

  叶慈笑道:“嗯,待会儿见。”

  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狂奔出门,终于卸了全身的力气。这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门外大雪纷飞,门被吹得嘎吱作响,屋内的炭火熊熊燃烧,抵抗外头无边的冰雪。

  待会儿……应该是见不着了……

  叶慈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能感觉到双腿之间还在不停地流着血,稍微动一下就疼痛难耐。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叶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条伤疤缓缓睁开,一直眼见镶嵌在他的手心里。叶慈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怪异极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垂到胸前的发丝慢慢变白,连手上的皮肤都苍白几分。

  七眼俱开,鬼母相显。

  叶慈抱着孩子,闭上了眼睛。

  水精突然停了动作,它对面的定真气喘吁吁,不知这精怪接下来要做些什么。随后定真就眼睁睁地看着水精放下这边的攻势,转头朝身后跑去。

  定真一惊:“别跑!”他追了上去。

  盲童从树枝上摔了下去,邪人瞳不能感受到她的视线,缓慢地从半空中下降接近。它的时间已经被浪费了很多了,再找不到叶慈的踪迹主人是要生气的。它面上那只大眼骨碌碌地转着,突然感觉到身上有密密麻麻的痒意,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白花花的大虫子。

  盲童在它身后慢慢爬了起来,咳嗽几声,抹去嘴角的血迹:

  “还……没完呢……”

  伏涟这边一直僵持不下,僧人又开阵施压,林妮子的身影在阵中几乎消失不见了。伏涟再睁眼时,已满是血色,身上那道被林妮子刺穿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无相身已经被破了,他的伤口不仅愈合不了,还因为凶剑的特性无法止血。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已无心再战,连报复林妮子的事情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狠厉的凶光袭来,林妮子正要接招,伏涟却顿时转了攻势。

  “不好!他的目标是大师父!”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大师父以身作阵,根本无法闪躲,硬生生接了伏涟这一击,口吐鲜血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大师父!”众人齐呼。

  屏障已经没有了,就在大家都忙着关心大师父的安危时,伏涟却横冲直撞地冲进观音寺中,其余人想拦都已经来不及了。

  “不用管……”大师父还能清醒地说几句话,“让他去找吧……”

  “叶慈不在这里。”

  寺庙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伏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悲愤嘶吼着。就在此时,僧人们也赶了过来,慧一一马当先,金光阵成,以他为眼。伏涟焦急万分,动作都变得极为粗暴,跟之前游刃有余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突然,慧一感觉到自己被盯着了,猛地警惕起来,他是阵眼,他要是松手了,这金光阵就摆不成了。果不其然,下一秒伏涟就盯紧了他,猛烈袭击而来。慧一只守不攻,只是一味地躲闪,并没有反击。

  慧一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过鬼子,他从旁人的口中听着鬼子所有的事情,知道他和叶慈诡异无比的关系。要论起辈分,叶慈算他半个师兄。

  “别……拦着我……”伏涟竟然开口说话了。慧一一仰头,刚跟伏涟的视线对上,就被对方眼中的悲伤所震撼。

  “让我走……我要去去见他……叶慈……叶慈他快死了……”

  叶慈?他说的是叶慈吗?慧一听着,眼中难掩惊异之色。不过,慧一却是不太相信,他们向伏涟开战之前早就已经把叶慈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了,还让余双雪和迟东然在旁边保护,怎么可能出现危及叶慈生命的祸事?再说了,就算出现了,伏涟人一直被他们困在这儿,又是怎么知道的?

  慧一没有退让。

  伏涟的脚边全是鲜血,浸透了冰冷的白雪,愤恨与悲伤在他的血液里燃烧,如同黑色的火焰席卷周围的一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让众人猛然一惊,连番后退,慧一见状暗叫一声不好,可还是被正面击中,狠狠地摔在了墙壁上,内脏几乎都移了位。

  伏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用尽了力气,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在了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伏涟一言不发,擦去了嘴角的鲜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叶慈,丝毫没有战意,而就在这时,林妮子提剑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没有任何迟疑,林妮子举剑向伏涟挥去。

  伏涟悲愤欲绝,额头青筋暴起,冲着这避无可避的一剑嘶吼着:“啊啊啊啊——”

  “噗呲”一声,他活生生受了这一剑。

  “!!!”林妮子一惊。

  剑刃断裂的声音传来,林妮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剑,竟硬生生地断在了伏涟体内。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伏涟没有半分犹豫,一掌将林妮子震开,随后如一只穿云箭般跑掉了。

  没人能料到伏涟竟然跑走了,自然也没有提前部署过。

  “不能让鬼子跑了!”

  “快、快追!”

  如今无相身破,是击杀鬼子最好的时机,一旦现在让鬼子跑了,等到日后伏涟卷土重来,势必遭其千倍百倍的报复。

  地上的慧一勉强爬了起来,大脑飞速地转动着,想起刚才的伏涟说过的话:

  “不好,他是跑去叶慈施主那里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雪花轻飘飘的,似乎能将一切罪恶与不洁掩盖。伏涟身上带着两个大窟窿,不停地往外冒血,身体里的半截剑也没有取出来。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在漫天飞雪中朝着叶慈的方向不断靠近。

  “呼,呼,呼。”

  伏涟捂着伤口,他已经跑了很久了,无论是僧人还是鬼怪,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周围除了风声,就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也许是母子连心的原因,大师父的屏障破碎后,他就已经能感应到叶慈的存在了。伏涟自诞生以来,还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时间脚步有些虚浮,远离背后那些喧嚣之后,还被石头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全身上下都沾满了雪。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在雪中踽踽独行。

  身上的伤口很疼,他似乎哭了,但是好像又没有。因为哭不出来,周围实在是太冷了,眼泪和血液都好像冻住了一般。没有其他的想法了,叶慈就快要死了,伏涟的脑子再装不下其他任何的东西,多么热烈暴怒的情感都已经被风雪和伤痛折磨成绵延不绝的思念。

  他甚至没有祈求梦想成真的对象,他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界,连身上这具躯壳都是他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看到了,已经看到了,那扇紧闭着的朱门在白雪皑皑的天地之间,是那么得显眼。伏涟喘着粗气,精神顿时一震,现在他眼里只剩下了那扇门,只要走到那里,推开那扇门,他的妻儿就在那里面。

  是的,妻儿,不是什么佛莲鬼母,也不是什么鬼子真身,叶慈就是叶慈,只要能生活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他一步接着一步地往前走,那扇朱门在他的眼睛里颠簸着,林妮子那柄凶剑是他三千年的天敌,伏涟取不出它,也来不及取出它,只能暂时压制着。

  他远远地看着那扇朱门,似乎触手可及,稍微奔跑一阵就能走到眼前,但是这仅剩的最后一段路,却始终走不到尽头。那扇门就呆在那里,不远不近,恍惚间伏涟感觉自己像是把这踽踽独行的三千多年走过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

  那扇门里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三千多年啊……他花费了三千多年才走到这里,为了走到这里,背上累累的业果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传来男声女声,一齐唱着婉转悠扬的歌谣。

  谁?谁在唱歌?

  伏涟看顾四周,没有其他人,一个人都没有,那这些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一个声音问他。

  伏涟头痛欲裂。他背上背着什么?他孑然一身地来到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东西呢?

  周围的光线慢慢黯淡了下来,于是伏涟转头看向身后,当看清背后之物时,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背后不知何时压上了一座大山,那山巨大无比,一眼看不到顶,就在伏涟意识到山的存在之时,一整座山的重量就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噗——”伏涟被压得呕出一口血来,他虽然还能站立,但背上的大山太重了,连脚底的地都凹陷了一寸。这座大山就压在他的背上,无法放下也无法挣脱。伏涟目眦欲裂,耳边的悠扬小调也逐渐变得雄浑起来,伏涟满头是汗,看着近在咫尺的朱门,一步接着一步,艰难地前行着。

  他几乎要被压垮了,头晕目眩,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

  终于走到了朱门前,伏涟一个不稳,直接摔在了台阶上。

  “娘……子……”

  他艰难地抬头,这一抬头,看见的不是门锁,而是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贴在门上的,佛莲鬼母像。通身洁白的女人抱着手里的婴儿,刻画得栩栩如生。

  太生动了,实在是太生动了,以至于模模糊糊间,伏涟好像看见画中的人动了起来,微垂的视线一抬,就跟趴在地上的伏涟对上了,狭窄的视线中,似有微微的佛光闪烁。

  环绕周身的歌谣在这一刻变成了虔诚无比的诵念。

  “诸天非天顶髻严,恭敬跪捧两足莲。度诸穷苦中之母,致礼救度佛母前。”

  所有的景物,所有的东西,在伏涟眼花缭乱的视线中都被重新解构,随后缓缓结合,明明白白地化成了“业果”两个字,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对的,就是这样,背后的那座山是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但他从前是鬼啊!鬼怎么会察觉到身上的业果呢?

  “呵……”伏涟从喉咙里发出笑来,他慢慢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来,每一个动作在身上那座大山的压迫下都变得无比艰难。问他后悔吗?他一点也不后悔!

  “哈哈哈哈哈哈——”伏涟嘴里发出震天动地的笑声,凄厉至极。

  他如恶鬼一般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抓挠着门上的那副画,将洁白的鬼母染成血色,可独独留下鬼母的脸一尘不染。这画的哪是画啊,这里分明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得连角落都不放过地写着“报应”,伏涟一点都不后悔,他有什么好后悔的!

  “开门!快开门!”

  没有这些业果和报应,他走不到这里。

  但是……

  笑声干涸,戛然而止,门依旧毫无动静。

  但是有了这些业果,他永远打不开眼前的这扇朱门。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到了此刻,伏涟终于稍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因何成为了孩子,我又因何成为了父亲。我是谁的孩子,我又是谁的父亲?我从一无所知,而到了另外一个一无所知,于是我成为了我的父亲,我又成为了我的孩子。

  我与我,互因果。

  而你,是世界上最恢弘震撼的神圣存在。

  伏涟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跪了下去,跪在佛莲鬼母像前。

  “……母……亲……”

  他一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