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六十五章 倦鸟归

  叶慈是真的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我只记得双雪来叫我出门,接着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叶慈神情无辜,吐字清晰,完全不像是在说谎。

  叶慈自己无甚感觉,甚至连他肚子里一路上都躁动不安的孩子,今天都无比安静。为了防止那盲童在叶慈身上动手脚,余双雪和慧一还将叶慈全身上下统统都检查了一遍,可是除了叶慈额头上的那细细一竖,其他什么都没有,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下午日头薄,估摸着是要下雨了。盲童半天不见从里屋出来,雨要是落下了,路便不好走了,大家忙叫阿嬷叫盲童唤出来。奇怪的是,刚才突然昏厥的叶慈此刻面色红润,倒是眼前的盲童,嘴唇苍白,脸上无一丝血色,像是失了气力。

  下雨是好事,雨落下来,山内的黑瘴就会被冲淡,他们过去也能容易不少。叶慈是最后出来的。他们行路用的还是原来的马车,叶慈下意识问了一句:“牛车呢?”不是说要载牛车而行吗?

  众人皆笑话叶慈不记事,老牛车怎可走啊,自家的马可都是身强体壮的硕马,何必要用那年老体衰的老牛车呢?叶慈怕不是睡懵了。

  估计就是叶慈记错了。马车里面是干的,里面铺了迟东然跑到村民家买的毯子,盖在叶慈的膝盖上。还是不赶趟,刚要出发,外面雨便落下了,盲童没有穿鲜艳的裙子,还是昨日灰扑扑的一身。也许是因为下雨将雾气冲薄了一些,周围虽说昏暗,却也没有到不可见物的地步。

  盲童拿了根赶马的鞭子,朝着四周摔打去,她这一打,周围的瘴便散开了。

  “这处原本是没有瘴的,后来死得人多了,活人走光了,慢慢地,地上就生起瘴来了。”

  他们路过一片荒城,像这么大片的废墟他们一路上还是头一回儿见。西南人稀薄,零落成废墟的房屋多了去了,叶慈看着周围,觉着应该是被烧毁的。

  原本像这样的荒城,活人能不进便是不进的,可惜这座城横跨在他们去往大佛光寺的必经之路上,绕过去太费时候了,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啊!!”叶慈突然惨叫起来,“有东西在那!”

  他被吓得猛了,众人也顿时激灵了一下,朝着叶慈指的方向看去,却是空无一物。

  慧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即站起身来,佛珠一转,从袖中捏出菩提叶,片叶揉碎,用汁液抹眼,待重新睁眼,顿时大吃一惊。这座荒城废墟里随处可见斑驳的黑影,被烧得全身漆黑,面目崎岖狰狞,没有一处好皮肤。

  “他们是此处的亡魂。”慧一说,眼见着这些黑影都跟在了马车后面,“不必理会,我们走快些,甩掉便是。”

  慧一又用同样的方式给余双雪和迟东然开了灵视,两人看见车后的一大团黑影,皆是一震。情况也的确如慧一所说,不一会儿,他们的马车就将那一团团黑影甩开了。

  叶慈容易受惊,被这一吓半天回不过神来。慧一见状,于是扯开话题:“我来给你们说说曾经的大佛光寺吧,当今知情者不多,我也是从师父口中听来的。”

  当年的大佛光寺的繁荣远非周边寺庙所能及,庙中供奉的还是当地信众最多的度母,香火鼎盛,僧人众多,远近闻名,却因为鬼怪的报复,以至于寺庙毁尽。

  那天庙中看守的僧人一时疏忽,让一只小鬼逃了出来。那只鬼非常特殊,从诞生下来开始就是鬼怪,逃走的时候是弱弱的一小团。寺里的僧人自然是没有办法用平日里那些寻鬼的法子来找的,便各自分了几人,四处寻找,然后……在一座叫做诃梨城的城池里,他们找到了吃饱的鬼。

  三千年前,诃梨城内发生了一场大火,百姓死伤无数,吃人的鬼隐藏在活人与火焰之中,就是为了逼迫大佛光寺出手救人。满城被烧死的人,死前的怨气与戾气几乎成了养成鬼城的必备养料,滔天的鬼气成了屏障,活人出不去,外人进不来。

  “当时的师父们救了吗?”叶慈问。

  “嗯。”慧一说,“寺内众人……为了度化满城的怨气和作为始作俑者的鬼,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好不容易平息了城池里的怨气,还未来得及归寺,便听到寺庙被鬼怪袭击的消息,自此……便是现在这般模样了,至于那诃梨城之后如何,我也不知了。”

  说话间,破败的城门已经近在咫尺,也不知这荒城当初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块地方倒是空出来一大片。叶慈心想,这周围人人都说诃梨城,那这诃梨城到底是何许地方也?

  余双雪眼睛尖,她看见了什么,指着一处:“啊,你们看,那几个字念什么?”

  众人皆随她看去,只见后面城门之上,刻着几个斑驳得近乎看不清的字,被火燎过,又都是划痕,迟东然眯着眼睛,废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认出来:“诃……梨……”

  说到这里他顿时噤声,马车内几人面面相觑,心底都升起了同一个想法:不会这么巧吧……

  盲童这时候开口了:“坐稳一点,追上来了。”

  显然她对这种陌生的语言很是生涩,说起来磕磕绊绊的。叶慈愣在了原地,脑海中好像闪过了什么东西,他想抓住,却什么都没有,迟东然脱口而出:“什么东西追……”

  下一刻他便问不出口了,因为马车后面,无数黑影送断壁残垣中冒了出来,像是要拼尽最后一程的力气,将他们抓住留在此地。盲童扬起手中的鞭子,没有落在马身上,势头一转,一鞭接着一鞭,全落在了扒着马车的鬼怪身上。

  慧一拽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手心,手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最后一个“起”字,佛珠散发金光,一溜烟儿地跑到马车顶上去了,喝退一众鬼怪。

  马车越跑越远,好像就这么一瞬的事情,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缓慢,连碎叶掉落的动作在叶慈面前都慢了下来,然后叶慈眼睁睁地看着盲童转过头来,慢慢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睛中金光流转,炯炯有神,震慑万鬼不再敢靠前来。

  只那一瞬,周围翻天覆地。

  而叶慈也看清楚了,盲童眼眶里的东西,根本不是眼睛。

  而是两颗莲子。

  “他们怎么不追了?”余双雪看着马车外,奇怪地问道,一回头,却见叶慈望着一处发呆,表情愣愣的,她伸手去摇,“叶哥你在看什么?”

  叶慈还在发愣,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嘴唇颤了颤,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佛、佛莲鬼母……”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叶慈回过神,也对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感到好奇:“佛莲鬼母是什么东西?”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慧一出口:“佛莲鬼母……便是之前我们说的那名诞下鬼子,怨气化鬼的鬼母名号,据说她生前……被百姓认作莲花的化身,故得此名。”

  莲花……莲子……

  叶慈说:“我刚才看到……那个看不见的女孩她……她的眼睛里……是两颗莲子!”

  “!!!”

  慧一猛然掀开车帘,刚才还坐在前面赶车的盲童已经不见了,没有丝毫动静,马车也一直在行进,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余双雪难以置信。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那盲童的确是突然不见的,周围方圆十里都没有她的气息,像是从来没有来过。幸好他们已经安然度过了黑瘴,雨声还在耳边沙沙,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不用担心,她对我们没有恶意的,就算她是……什么精怪,也只是跟我们开个玩笑罢了。”

  时间不容他们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叶慈也不敢深想,马车渐行渐远,换迟东然来驾驶,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大家都沉默着,只是尽快行路。

  贫瘠的山野间立着一座柱子一样的石头佛像,半截埋进了土里,佛身上下有无数裂痕,佛脸却仍旧微笑着,它屹立在此千年不倒。看到这根柱子,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大佛光寺就在上面,你们先去。”迟东然说。

  石壑纵横,接下来的路马儿走不上去,只能靠脚走。叶慈一抬头,就能看到顶上的寺庙轮廓,路不平整,他走得艰难,却越发觉得眼前之路眼熟。

  推开寺门,落了些灰下来。寺内荒芜一片,石砖上都长满了青苔,木制的地方都已经要烂完了,因为叶慈他们是绕远路而来,住持他们已经在寺内等着了,虽然此地破败,但是偶尔也会有人打扫维持,于是看着落魄,但依稀可见昔日雄伟景观。

  “这就是大佛光寺。”慧一说,“我们赶快进殿去。”

  接下来,推开了殿门,里头竟然别有洞天。外头昏暗衰败,进了里面却是一片长明灯火,照得满殿佛像金光熠熠。殿内亮得人晃眼,叶慈下意识遮了遮。

  “师父,我们将人带回来了。”慧一恭敬上前。

  “叶施主,恭候多时了。”住持坐在蒲团上,须眉皆白,笑道。

  殿内空间极大,显然已经被清理了一翻,没有什么杂物。只是殿里诸佛都锈了半边,火光极亮,荒凉荣光。叶慈置身于无边光明之中,冒雨赶路的风尘以及湿漉漉的狼狈好似都被抚平了一般,动荡的心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息。

  “住持师父,好久不见。”叶慈回礼,他看向周围,“大家都在啊。”

  不止有叶慈眼熟的庙中师父,定真和黄先生竟然也在。叶慈的视线掠过众人,一个个连着寒暄,突然听到角落里一阵咳嗽,叶慈看去,竟然是刚分别不久的定觉。

  “定觉师父?”叶慈奇道。

  定觉现在的状况实在说不上好,嘴唇干裂,还留有血迹,看样子刚受了重伤。定觉和定真是同字辈的师兄弟,见状一边沉默不语的定真冷哼一声:“他昨日来的,这厮忒不知好歹,我等舍命救他出来,竟又要送死去,若不是我正巧路过,他昨日便命丧那鬼子之手了。”

  原来那日,定觉从宫中逃出来之后本打算舍生取义,救度那些被鬼子佛牌迷惑的百姓,却不想鬼子来到那处,定觉的踪迹自然是被发现了,鬼子没打算留手,想将人就地斩杀,幸亏定真早早地完结了手头的事,赶到那里,将定觉带了回来。

  说到这事定真就怒,真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举着金刚杵就想揍人。定觉只得服软,怂兮兮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师兄别罚我……”

  其余僧人从前见惯了这幅场景,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被周围欢乐的氛围感染,叶慈放松了下来,也跟着笑出了声儿。

  叶慈看向四周:“我哥哥呢?怎么没见到他?”

  众人一时噤声。

  原本是说好了的,路途遥远,老人行动不便,于是就将叶家父母留在湘川,而叶怀远会先到大佛光寺等待叶慈汇合。可惜情况有变。伏涟简直是疯了,他做了一些疯狂的事,逼迫着叶怀远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而选择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回到湘川。

  因为鬼怪的监视,叶怀远暂时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突然天际闪过一道闪电,接着轰隆隆地一阵雷声震耳欲聋,足有地崩山摧之势,仿佛预兆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叶慈被吓了一大跳,那雷声像是专门往他耳朵里钻似的,在他的大脑里横冲直撞,难受极了。

  “别担心,只是雷声,佛光寺里的师父们已经在外面布下结界和阵法了,不会有事的。”黄先生安抚叶慈,“我们都会没事的。没人能找到这里来的。”

  雷鸣过后,雨疯了一般落下,阵阵雨声如落珠般掉落,不知为何,叶慈总觉得周围佛像的眼镜都在看着自己,莫名的恐惧感慢慢在心底升起。

  而就在这时,殿门却被咚咚咚地敲响了,伴随着雨声,粗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喂!有没有人呐!哥儿几个赶路的进来躲雨!他娘的,有没有人听见啊!”

  “!!!”

  按理说此处荒无人烟,应该不会有过路人才是,若是人,那便是周边的山贼土匪之流,若不是人……殿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严峻的神色。

  住持见叶慈脸色煞白,便道:“慧一,叶施主舟车劳顿,你先带叶施主到后殿坐着休息。”转头看向迟东然,“东然,贫僧让你买的东西买到了吗?”在迟东然点头之后,住持接着说道,“那你也跟着过去,把那东西挂起来。”

  叶慈一下子就想到了迟东然之前买的那副佛莲鬼母像。

  几个汉子还在门外大喊:“听到没啊!开门,快点开门!我们要避雨!”

  住持去应对,叶慈被慧一带去偏殿,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主殿供着残破的度母佛像,慈眉善目,盯得叶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收回视线。

  偏殿也供着菩萨,耳边风声、雨声、雷声,嘈杂得很。

  “你在此处好好待着,我去前殿帮忙。”

  不止叶慈一人觉得今晚有些不对劲,慧一抿着唇,少年老成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他还是放心不下前殿的状况,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看看。

  “嗯。”叶慈应了,“我一个人呆着就好。”

  慧一走后,偏殿里便没有人声了。叶慈环顾四周,开始点灯。偏殿冷清,地面上也有很多灰尘和碎石块,应该是没人打扫过,所以还保留着以前的风貌。偏殿的灯没有前殿的多,叶慈慢慢地点,一盏接着一盏,从尾到头,温暖的灯光慢慢将冷清的偏殿照亮。

  “呼……呼……呼……”

  一片嘈杂声中,叶慈清晰地听到了喘气声。环顾四周,周围无人,再定睛看眼前的景象,却眼熟得紧,太亮了,亮得叶慈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抬头向上看去,废了半天的劲儿终于看清了,端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尊缺了头的佛像。

  祂的头呢?

  叶慈往前走,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便是一颗开裂的佛头,正好和叶慈对视在了一起。

  “呼……呼……呼……”

  耳边的喘气声越来越大,叶慈有些呼吸不过来,也开始大喘气了,他的喘气声慢慢和耳边的那个喘气声融合在了一起,于是越发刺耳

  窗户破了一个角,风拌着雨从那个角吹了进来,。一片刺耳的光中,叶慈看见墙上挂着什么东西……哦对了,是、是住持让迟东然挂的东西……是一副唐卡……

  迟东然买了那副唐卡之后就遮遮掩掩的,不让叶慈看,现在亮起来了,叶慈终于看清了那副唐卡的内容——

  上面是一名纯白的女人,皮肤白得吓人,赤裸着双足,衣服、头发皆是纯白之色。

  风雨吹灭了叶慈刚点起来的灯。

  无边无际的喘息声突然就在叶慈脑中炸开,接着无数画面从爆炸中你争我抢地涌现,多到数不胜数的人一同在叶慈耳边喃喃,有男有女,一个个嘴巴张张合合,叶慈听不懂他们都在说什么,但是却隐隐感觉到了,他们都在喊他。

  谁……你们在说谁……你们叫的是谁……

  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我不是……

  别说了……吵死了……吵死了……

  扭曲的画面,割裂的碎片,叶慈受不了,大叫着往后跑,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接摔倒在了地上。“扑通”一声,如同波浪一般,周围的殿堂一下子变得金碧辉煌,仿佛时间倒转三千年,回到那个大佛光寺还没有没落的时候。

  又是……幻觉吗?

  叶慈想着,不知名的悲伤溢满心间,却是落了泪。

  唐卡不见了,而叶慈低头一看,自己全身上下变成了纯白色,连垂下来的发丝都是白色的,耳边嘈杂的风声雨声雷声此刻全都被替换成了威严庄重的诵经声,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太亮了,两边站着整整齐齐地僧侣,一众念经度化,叶慈匍匐在中间,就像是在被他们度化的鬼怪。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叶慈痛得凄厉大叫,他的下身全部都是血,小腹极痛,他只能趴在地上,连起身的起来都没有。他呕出一口血,突然摸向了自己的肚子。

  孩子……我的孩子呢……

  越是找寻,越是心凉,那属于母亲的悲伤几乎要把叶慈淹没了。他慌得不行,这不他的身体,这也不是他的感情!

  “哇哇——”

  婴儿的哭声在地面不远处传来。中间的佛像高耸巍峨,叶慈只觉得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一般,颠簸而模糊,他的视线寻找着婴儿呜咽的源头,没有看见什么婴儿,只在另一头看见了一团没有形体的、漆黑的雾气。

  婴儿的啼哭声就是从那片黑雾里传出的,而在黑雾之中,隐隐能看见一张肿胀狰狞的脸。

  所以,那是、那是——

  “啊啊啊啊啊——”余双雪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

  周围金碧辉煌的一切顿时黯淡了下来,叶慈趴在地上,所有沉溺的幻象顿时被刺穿。偏殿的门大开着,夹着雨的冷风不断地往里吹啊吹,暗下的一切与幻觉割裂,叶慈却还是很恍惚,他不知道刚才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叶哥、叶哥快跑——”余双雪焦急的尖叫从门外传来。

  她喊得歇斯底里,叶慈这才发现,在他被幻觉裹挟的这段时间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中正经历完一场恶战,现在黄先生不见了,定真师父靠着墙壁,嘴角留着血,他手上的金刚杵都缺了一块。大家看起来状况好像都不太好。

  跑?跑什么?叶慈心想。

  下一刻,叶慈就知道余双雪为什么这么说了,他慢慢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看不见脸的黑影,那个黑影一直沉默着,所以叶慈刚刚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

  “扑通、扑通。”叶慈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那个黑影慢慢靠近,屋内什么都看不清,一道闪电划过,终于亮堂了一下,叶慈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脸,他呆呆地愣在原地,那张脸慢慢与幻觉里黑雾中那张肿胀狰狞地哭泣着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作为阻碍的佛像残破不堪,之前掉下来的佛头滚啊滚,正好落在了伏涟的脚边。

  伏涟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在刚才的打斗中披散下来,身上的衣服仍旧是祭天大典上的那身,当日光鲜亮丽的珠串都黯淡了,他年轻而俊美的脸上挂着雨水,还有没藏好的戾气,他周身黑雾蒸腾,连神佛都退让三分。

  太冷了,今晚真是太冷了,叶慈冻得瑟瑟发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伏涟慢慢朝自己靠近。

  “不是说……会一直看着我的吗?”

  分辨了好久,叶慈才听出来这是伏涟的声音,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他要逃跑那天糊弄伏涟的话,他自己都要忘记了。伏涟光说了这么一句,声音都抖得厉害,应该也是因为太冷了,叶慈瞧着他,竟瞧出几分可怜来了。

  “不是说……会跟我在一起的吗?”我已经改正了,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叶慈的嘴巴尝到咸涩的味道,正奇怪着这味道哪里来,后面才发现,原来是他哭了,脖子像是被勒住一样疼,噎得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都看到了……”

  伏涟弯下了挺直的脊背,以低人一等的姿态半蹲在叶慈面前,明明久别重逢他有那么多话,可是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小娘子啊……”

  他轻轻地叫着叶慈。

  “娘子……”

  伏涟的一切倒映在叶慈的瞳孔之中。

  “娘……”

  ……

  在一切计划还未开始执行的那日,身处湘川的慧一这样问身边的住持师父,他们做的一切非要把叶慈牵扯进来不可吗?

  彼时住持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叶慈不是局外看客,而是系铃之人。

  三千年前,当时举国动乱,诃梨城中有一奇女子自莲而来,身负七眼,被城中之人视为度母凡身,这名女子却以处子之身孕胎,而后一名将军带兵攻陷诃梨城,为断城中信仰,将女子杀于军前,她死后怨气深重,化为鬼子母神,为祸人间。

  于是当年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大佛光寺应乱而生,在鬼母作乱之前便将其度化。只是命运难料,造化弄人。鬼母虽被度化,但鬼子却已降世,他无生无死,没有神智,趁寺庙里的僧人一时不察,逃了出去。

  之后鬼子作乱,混沌之中食尽三百小儿,得神智与肉身,他天生祸胎,吃人烧城,纠集鬼怪摧毁大佛光寺,从此消失在人间,杳无音信。

  而在另一边,鬼母被度化之后则艰难轮回,祂魂魄不稳,因果之外增生因果。于是在辗转三千多年之后,祂才能以莲花为载体,重新降生人间。

  脱去了女人的肉体,于是祂以男子之身降世,可还是不行,前世“鬼母”之因果避无可避,随着转世轮回重新降临到了祂的身上。

  从此以后,阴阳相撞,雌雄并体,男女不分。

  住持说:“叶施主便是艰难转世的——”

  “佛莲鬼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