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的獠牙一时之间难以收回，伏涟却强要撑出温和的笑，一时之间，伏涟的表情不伦不类，十分滑稽：“你、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我以为你不在呢……”
叶慈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低着脑子怎么都不愿意说话。
“方才叶施主是来找贫僧探讨佛法的。”定觉露出脑袋，故作惊讶道，“叶施主，您还未走啊，贫僧还以为您刚刚便离开了呢！”
可此时其余两人皆没空理他的惺惺作态。
伏涟原本十分紧张，但是不一会儿就冷静了下来，试探性地叫道：“小娘子？”
叶慈努力止住身上的颤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伏涟，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我、我是路过的，然后看见定觉师父在这里……你、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太吓人了，我没来得及反应……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钻进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尽可能地让伏涟放下疑心：“我钻进来的时候都把脑袋撞了，可疼了。”叶慈说这话的时候，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伏涟看出端倪来。
叶慈不会演戏，他太紧张了，而且，他现在也实在没有心情去演戏，摇摆良久，索性在伏涟过来的时候直接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不让伏涟看见他的表情：
“你送我回去吧……”
“……”
叶慈的状态看起来很是憔悴。伏涟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的肚子上，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伏涟带着叶慈回去，刚进宫的小宫女正说笑着要给院子布置些花草，让此处添些生气。姑娘们心巧手又巧，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将院子弄得焕然一新，转头见伏涟带着叶慈回来了，纷纷围了过来。
她们叽叽喳喳的，若是从前叶慈定会回应几句，但是今天，他实在没有那个心力。他越过女孩们失落的眼神，满身疲惫地回了房间。伏涟原本想跟上去，叶慈预知了他的动作，顿住了脚步，回头对着伏涟轻声道：“我有点不舒服，想一个待一会儿，可以吗？”
伏涟欲言又止，他的视线划过叶慈的肚子，又瞥向暗处的祝女。祝女随伏涟心意而动，退至深处。随后伏涟温温和和的一张脸，对叶慈道：“好。”
说罢，他便真的后退一步，任由叶慈将门关上。
伏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叶慈倚在门上，在伏涟看不见的地方抖得越来越厉害，恐惧带来的冷意让他几乎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靠着门的身体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直到这个时候，手脚才稍稍恢复了些许暖意。
旁边的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祝女们还没来得及补香。
叶慈去得要比伏涟早得多，桌上的茶水他没有动，但其实在伏涟来之前，他已经和定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叶慈所知道的，并不单单只有定觉和伏涟聊的那些。因为他和定觉独处的这段时间，足够定觉把一切都跟叶慈说清楚。
慧一说，伏涟是从夭折孩子的怨气中诞生的鬼，他们是真正的胎死腹中，长年累月的邪恶凝聚出这样一只善恶不辩的鬼。叶慈将自己知道的这些统统告诉了定觉。定觉听完只是低头一笑，随后开口：“慧一跟你说的也差不多，不过，贫僧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是生于孩童夭折怨气的鬼子，肉身在母亲的肚子里死去，他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肉身，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降世过。他是一团烂肉，一滩血水，一团未出世的怨气。”定觉看着叶慈，“叶施主，你不好奇吗，他是怎么从那样凄惨的形态，变成现在的样子的？”
叶慈的睫毛颤了颤。现在的伏涟，几乎与常人无异，他有心跳，有呼吸，可以长大，一团死去的肉是无法单靠自己变成这样的：
“我……我不知道……”
一切都要追溯到鬼子诞生的那天。
定觉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着：“三千多年以前，西南有一座偏僻小城，这小城别的没有，唯独城内的孩子多，所以外人又称之为百子城。”
“孩子，这座城里面有很多的孩子。已经出世的，懵懂的，脆弱的，没有一丝怨气的孩子。他们从他们的母亲肚子里，爬出来了，拥有了鬼子所没有的最珍贵之物。”
“！”叶慈脸色剧变。
“叶施主，您已经想到了对吗？”定觉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的调子让人想不到他现在在说着多么残酷的事情，“我来说一件事，鬼子之乱过后，西南边流传着一支小调，惭愧，我并不会唱，也并不会说那边当地的语言，我把这支小调念给听听——”
“——百子生来百子坟，百子城祭百子神。哑哑树影鬼成人，食三百小儿……得肉身。”
自己没有的，就去抢别人的。但是那些孩子都太脆弱的，一个，两个，三个，都还远远不够，“他”吃掉了他们，分解掉他们的躯壳，重新构建了自己的血肉，附着在一团烂肉、一滩血水、一团未出世的怨气之上，血肉和骨骼互相撕扯着、挤压着，竟然真的有了人的形状。
那轻飘飘的一句“生于孩童夭折的怨气”，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前段时间，司祭大人有来找过我。”定觉的声音把叶慈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只见定觉拿出了一个小瓶子，赫然是之前伏涟带过来，里面装着伏涟偷偷从叶慈身上取的血，“叶施主，司祭大人非常关心您的身体，前些日子您身体欠佳，司祭大人便带了这东西来找贫僧。”
叶慈颤抖着手去够那支小瓶子，打开之后放在鼻间闻了闻，他还没从刚才那个巨大的消息中缓过神来，迟疑着开口：“血？”
“嗯，是您的血。”定觉看着叶慈，不知为何满眼都是慈爱，语气温柔非凡，“叶施主，您怀孕了您知道吗？”
“！！！”叶慈瞪大了眼睛，瓶子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看来您是不知道了。”定觉弯腰将瓶子捡了起来，放在了叶慈的手心里，“前些日子，司祭大人带了您的血来找贫僧，贫僧告诉他，您的身体没有大碍，不过是肚子里多了个小生命，假如是一对恩爱夫妻的话，一定很是欢喜，奔走相告。他没跟您讲吗？”
定觉见叶慈呆呆的，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还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摸着跟从前没有一点差别，可现在有人告诉叶慈，他的肚子里现在有一个孩子了。
“叶施主，您猜猜司祭大人为什么没对您说呢？”
昏暗的光洒在定觉的半张脸上，显得他妖异非常。叶慈无助地盯着定觉的脸看，到这时才惊觉，为何世人会以“妖僧”之名谓他。
“一百个，两百个其他孩子的肉身，总是比不过自己孩子的肉身亲近。不用等很长时间，只需要区区四个月，刚刚显怀的时候，挖开肚皮，把还没死掉的胎儿拿出来吃掉，最嫩不过了。”
“鬼怎么会喜欢人呢？他亲近你，除了亲近以外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目的，您在他身边应该感受得到吧，他对活人没有道德，满口谎言，表里不一，这是他的本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么为什么你会是不同的？因为他想从你这拿到不同的。而您又是为什么选择留下来呢？”
叶慈和定觉对视着，无助在瞳孔中颤抖，这样落下泪来。
妖僧叹了一声。
“叶施主，贫僧知你心善。可是渡人，先渡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