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四十六章 清如许

  眼前拨云见日,所有的浓雾一下子散开。叶慈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全身都被冷汗浸透,定睛一看,自己此时已经回了因天殿。

  窗外的天黑得几乎要滴了墨,叶慈明明记得出行郊游时还未至正午,梦里的鬼魂哀鸣仿佛还在耳旁萦绕。叶慈神经紧绷,大口地喘着粗气,久久未从梦中回魂。

  “睡累了吧,来,喝口水。”

  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如同催命的符咒,吓得叶慈浑身一激灵,一不小心就将伏涟递过来的茶杯打翻了,叶慈慌里慌张地抬头,就对上伏涟笑眯眯的眼睛。

  “是做噩梦了吗?”伏涟装作没发现叶慈眼神的异常之处,满脸忧心地去摸叶慈的额头,“生病了?让我摸摸……”

  “别碰我!”叶慈惊弓之鸟般拍开伏涟的手。

  伏涟保持着被叶慈甩开的姿势,顿了好久之后,才轻笑一声:“看来娘子是还没睡醒……”

  叶慈发现自己的手掌在不停地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用另外一只手按住,定定地看向还装作若无其事的伏涟,轻轻地开口:“别装了,我全部都已经知道了。”

  伏涟敛了笑容:“没有证据的事,娘子你怎能胡乱冤枉我?”

  这些事情越想叶慈就越难以接受,按住了颤抖的手,整个身体却不自觉地跟着发起抖来,他有些神经质地挠着自己的手背,似乎这样才会让他好过很多,开口都变成了艰难的事情:“不止许举人吧,背着我杀了那么多人,说不定连名字都没记住,还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真是可恶至极……”

  伏涟发现叶慈几乎要把自己的手背抓出血来了,皱起了眉头,去抓他的手腕:“你睡糊涂了,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别挠了,都出血了……”

  叶慈躲开了他的手,一直一来都温顺极了的人此刻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你曾经说会都听我的话,不会再骗我,所以现在我只问你一遍,在南庭,在都城,你有没有背着我杀过人?”

  “……”伏涟说不出来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叶慈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怒气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不习惯这种气得几乎要杀人的感觉,把眼眶都气红了,他像是要勒死伏涟般死死着抓着伏涟的衣服,“你这种东西……你这种东西!”

  这种凶煞的恶鬼,亏叶慈还以为对方真的改好了,原来到头来只有他一个傻子被蒙在鼓里这么久,被眼前的鬼耍得团团转。叶慈难以想象,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到底有多少人命丧伏涟之手,要是叶慈手上有刀的话,此刻肯定会好不犹豫地插进伏涟的胸膛里。

  恨得红了眼的是他,簌簌地往下掉眼泪的也是他。

  太迟了,现在发现是错的已经太迟了,他究竟要怪到哪里?是在南庭时他不该跟伏涟妥协,还是一开始在被流匪劫走时就该直接死在那里,这样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你这种东西……要是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世上就好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到了伏涟的痛脚,原本定定地看着叶慈发泄的伏涟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恐怖。叶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瞬之间,外面狂风大作,屋内的蜡烛顿时熄灭,门窗被狂风撞开,吹得吱呀直响。

  伏涟的脸被黑暗笼罩着,叶慈只能看清一双泛着冷光的黑眼,风割过窗隙,发出刺耳的如同尖叫般的声音,恐惧如潮水般慢慢没过滔天的怒意,让叶慈心底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房间里,空气冷得吓人。

  “刚才的那句话……我就当做没听到,以后你不许再说这种话了。”良久,在一片黑暗中,伏涟平静地开口,他轻轻地将叶慈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扯开,“今天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不要出去乱跑,我就不妨碍你休息了。”

  话音刚落,屋内的烛光就又重新亮了起来。伏涟扶着叶慈重新躺下,还给他盖好了被子,神态自若。外面的风依旧吹得猛烈,伏涟的笑容之下仿佛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俯下身轻轻地重复嘱咐了一遍:“好好休息,一定,不要出去乱跑哦。”

  伏涟走后,外头的大风也跟着停止了。

  叶慈心有余悸,下床的时候腿还有些发软。他看着伏涟离去的方向,心中既怒又惊。

  黄先生说的果真没错,有些东西就是本性难移。

  手上摸到一个硬物,叶慈定睛一看,竟是梦中黄先生赠予他的嵌玉琉璃镜。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叶慈将镜子收在怀中,踉踉跄跄地朝屋外走去。

  “来人啊。”

  一名祝女从暗处走出,正是前些日子叶慈刚从伏涟那要来的祝女:“娘子有什么吩咐?”

  经过梦中那件事,叶慈怀疑起身边的所有人。只有这个女孩,应该没有被伏涟控制,不然当初也不会受罚。所以一看是她,叶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招呼祝女过来,想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分享出去:“你过来些,我同你说些事情,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祝女的表情隐在面具之下,听到了叶慈的话,乖巧地过来了。

  叶慈正欲开口,怀中的琉璃镜漏了出来,他将镜子拿在手上,下意识往镜面一看。镜中的祝女脸色苍白,脖子上有一圈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了一般。

  叶慈猛然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面前的祝女面色红润,脖颈光滑细腻,她很奇怪叶慈的脸上为什么一下子没了血色,试探性地开口:“娘子?”

  凉意从心底升起,叶慈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看着面前不断靠近的祝女,下意识地后退,却被门槛绊了一下。祝女伸手去扶他:

  “娘子,您怎么了?”

  叶慈猛地甩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一步一步远离她。

  祝女脸上无悲无喜,眼睁睁看着叶慈离开院子,也不去阻拦,像是被控制的木偶没有收到主人的指令就无法动作。

  “咚。”

  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借由屋内的烛光,叶慈看清了掉在地上的东西。

  一块黑色的佛牌,上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面容慈悲的多罗菩萨,和当初伏涟在叶慈面前毁掉的那块一模一样。祝女毫无自觉,蹲下身去捡,重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叶慈拔腿就跑。

  他跑过很多地方,月亮被乌云遮住的夜晚,祝女们各司其职,每当叶慈跑过她们身旁,她们都会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直挺挺地站着,叫叶慈一声“娘子”。她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叶慈奔跑着,却又像是被她们团团围住。

  女孩们的声音充斥在耳旁,一声声叫得他落荒而逃,从镜子中看见她们青面獠牙的脸,戴着的面具与她们的脸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好像就是她们身体的一部分。树影绰绰,臂间弥漫着诡异的香味,这一切都让叶慈无比崩溃。

  周围实在太黑了,于是祝女们点起一盏盏提灯,那提灯晕出昏暗的红色的光芒,只照出一张张散发着死意的脸,薄如白纸。被这血红色的光照亮,祝女身上看不见的线也显现了出来,一个缠着一个,抬手,转头,睁眼,走路,整齐划一,背后升腾着凶煞的鬼气。

  这座宫殿里,到处都是鬼。

  压抑而窒息的苦楚让叶慈喘不过气,他一下子推开了大门,仿佛才活过来一点。殿门大开,殿内的鬼怪同一时间止住了动作。

  门外是一片深不可测的迷雾。

  因天殿地处偏僻地段,再加上有伏涟这么个阴恻恻的司祭居住,平时这里都不会有人来。

  叶慈走入其间,看不清方向,那雾太浓了,于是叶慈只能扶着宫墙走。这里一定有能让伏涟感到威胁的人,叶慈想起了那日晚宴上看见的四名红衣僧人。据说那是都城里四大家族从西南小庙中花重金请来的高僧,一定有办法对付伏涟这种鬼神。

  也不知是不是心想事成,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木鱼声,随后,远方的浓雾里隐隐出现一个身影,而随着木鱼声的渐近,周身的浓雾也开始慢慢变淡。

  “前方何人?”那个身影问,也许是不擅长这边的语言,说话的语调很生硬。

  能在此时出现的人,定然不同凡响,不管对方是谁,叶慈都要提醒一句:“我……我是司祭殿里的人,这里有鬼,很危险……”

  “我听不清,你走近些。”对方说着生涩的官话。

  叶慈想起来当初在晚宴上,那几个红衣僧人的确是不会说官话的,这几个月的时间,的确够他们学官话了,心底对对方的身份有了些猜测:“师父您……”

  “再走近些,我还是听不清。”

  叶慈渐渐靠近,眼前的浓雾慢慢散开,月光自云层洒下,相隔不远,叶慈这才看清了对方的样子,瞳孔一下子放大,“什么……”

  迷雾散去,出现在眼前的红衣僧人俨然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不知死去了多久,尸体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双手合十,两只眼睛是诡异的白色。更可怕的是,僧人的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然凝固,而僧人面上,他保持着大张着口的样子,而口中的舌头不见踪影。

  “骗人的吧……”叶慈全身因恐惧而颤抖起来。

  如果这只是一具尸体,如果这具尸体根本不能说话,那他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咚咚咚。”木鱼声未断。

  不可说。

  叶慈全身的血液已经凝固了,他僵硬着脖子,顺着木鱼声向僧人背后望去。被黑暗笼罩的背后,浓雾一一散去,裸露出剩下姿态各异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

  双耳被剜下,长长的刑具穿耳而过,尸骨在晚风中摇摆。

  木鱼声渐缓。

  不可闻。

  总共四具尸体,全部都在这里了。叶慈如坠冰窖,他全身无力,直接瘫软在了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就在此时,一只大手从身后出现,捂住了叶慈的眼睛。

  木鱼声顿止。

  不可见。

  “不想看的话就不要看了。”伏涟贴心地说道。

  叶慈抓着伏涟盖住自己眼睛的手,连牙齿都在打战,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本来没想让你看的。你不喜欢这些,看见了就会伤心,就会害怕,像现在这样。所以有些事情的话,我去做就好了,没必要让你知道。”伏涟没有丝毫悔过之意,叶慈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一伸手就能笼罩住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这些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们该死,他们做错了事,我小小地报复了他们一下而已。”

  迷雾渐渐将那四具红衣僧人的尸体都掩盖了起来。

  “看到了吧,这些事情都是好吓人的,不能让你知道。”

  叶慈抓着脑袋上的头发,整个人都要被眼前看到的东西弄疯了。伏涟轻而易举地从叶慈怀中拿出那面嵌玉琉璃镜,将镜面对准了自己,不知他在镜面里看到了什么,眼神微动,随后手上一松,琉璃镜就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裂声与伏涟的声音一同响起。

  “你不喜欢吗?这样不好吗?为什么总想着要逃离我呢?”

  伏涟的抚摸让叶慈害怕到不行,他从来没觉得那只手如此可怕过。

  “我从一开始就只想要我们两个人,可你总是更愿意听别人说话,总是要离开……无论是在南庭的时候,还是今天……”

  叶慈泣不成声。

  “从那时,我明白了一件事,小娘子,光凭我一双眼睛盯着你是不行的!”

  伏涟将蜷缩成一团的叶慈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叶慈忍不住后仰,倒在伏涟怀里,他睁眼看着前方,浓雾散去,那四具僧人惨死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映入眼帘的是因天殿熟悉的景观,院中的祝女们提着提灯,直挺挺地站着,而她们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叶慈身上。

  原来他走了这么久,甚至连自己的院子都没逃出去。

  “发现了吗?从你第一次进到因天殿开始——”

  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附骨之疽般无法甩开。活人还是死人,幻觉还是鬼魂,都不重要,祝女们不闻不言,唯有一双双盯着叶慈看的眼睛如同蜂房般挤压在一起。

  “——她们就一直在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