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其它小说>江城黎明>第54章 无边之夜(六)

  筒子楼所在的区域是老城区,秦遇离开四院后,从家里逃了出来,连身份证都没带。

  以前的衣服,用具,他全部都丢掉了,手机号码换了个黑号,甚至把手机都换成了一个没什么功能的老年机。可这依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安全感。

  地面坑洼不平,他赤着脚飞速奔跑,脚底板早已血肉模糊,心跳如鼓擂。他的喉结紧张得上下耸动,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事的,这里错综复杂,他们追不上来的。”这样想着,他握紧了别在腰后的水果刀,如果真的被抓到,那他就自行了断,他特意看了很多相关资料,找到自己的大动脉一定不成问题。

  没事的,没事的,最好的打算和最后的打算都做了,那个地方,不会再回去了。

  秦遇猛地停住脚步,面前这人正是刚才敲他家房门的其中一个男人!他心脏飞也似的冲上了天,一个急转身,还不及跑起来,另一个男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赵黎也是从二楼跳下来的,车衡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这小子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身体素质极佳的刑警也被他累得气喘吁吁。眼见堵到了人,赵黎连气都来不及顺,当即叫了一声:“秦遇!”

  男生猛地回过神,一把抽出了身后的水果刀。

  “秦遇!”赵黎又大吼了一声,男生转过身来,赵黎退后半步,双手下压,做了一个安抚性的动作,放轻语气说,“别冲动,我们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你肯定见过的,是吗?我是警察。”

  秦遇仍然目眦欲裂地瞪视着他,握着刀的那只手,筋脉从手背一直凸起到小臂,戒备至极。

  赵黎掏出工作证,展示给秦遇看,轻声说:“我是警察,我们是警察,你不要害怕,我是市局刑侦队的。”

  秦遇紧紧盯着他,甩过头去又警惕地看着车衡,车衡也掏出工作证,说:“你先把刀放下,冷静一点,我们在这里,我们是特意来了解情况的。”

  “我们在调查四院,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赵黎展开双手,这是一个毫无防御的姿势,秦遇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握着刀的手稍有松懈,赵黎试探地前进一步后,他又猛地握紧了。

  赵黎立刻停住脚步。

  同盟会的人不会耍这么多花招,也不会两个人过来,这两个人确实是生面孔。秦遇在心中盘算,已有些松动。他刚从四院出来不到一年,还在强烈的应激时期里,对周围的任何事物都没有信任,即便他大体可以判断赵黎和车衡不是四院的人,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与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米之外的距离,从筒子楼后面回到前面的闹市区的时候,秦遇才稍稍放下心。

  闹市上人来人往,街边摆摊的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三个人就在马路中间对峙,以秦遇现在的心理状态,根本不可能找个地方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聊。

  他的手甚至还握着藏在怀里的水果刀。

  赵黎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曾经的遭遇真的把这个孩子折磨成一个精神病了,在里面自成一体的体系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可能再也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社会,甚至会出现反社会心理,那个鬼地方何止是个集中营。

  赵黎朝四周看了看,开口说:“我们能谈一谈吗?哪也不去,就在这儿。”

  秦遇没说话。

  赵黎看着他的眼睛,率先开口,把自己这几天搜集到的消息跟秦遇讲述了一遍,说:“这就是我们警方,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

  他话音刚落,秦遇立刻说:“你们拿他没有办法的。”

  赵黎一愣。

  “我们住院的时候,都签过协议,任何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入院都要签的协议,没有任何漏洞。你现在去翻我的病历,能看到很多诊断,躁狂症,被害妄想症,还有一些我记不清的名字。”秦遇说,“精神病人做不了证人吧?他会说我说的话全是胡言乱语,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我家长的同意,再把我绑进治疗室。”

  “我们在那里每天都要吃药,花花绿绿一堆药片,诊疗室他们也对外展示过,用在我们身上的电压跟用在外人身上的电压完全不一样。”秦遇说着,情绪几近崩溃,眼睛里满是绝望,“出来的每一个人,送进去的每一个人,都是证据确凿的精神病,警官,我现在有时连早上吃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电击的危害,岂止是肢体的疼痛,巨大电压下产生的濒死感,成为所有人身上的枷锁,让他们条件反射地产生畏惧,药物、电击、点评课,这些东西三位一体,彻底的摧毁了人的精神,对大脑结构造成的损害更是无可挽回,那个杨院长,还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而那些家长,当真不知道吗?

  赵黎感觉一阵阵心寒。

  “那个男孩的母亲,也被送了进去。”赵黎的嗓音有点沙哑,“我看到的那个小男孩跟我说,四院里没有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无论是什么,只要是里面发生的,对我们来说,都干系重大。”

  又是一阵沉默,秦遇终于垂下了握着怀中的刀的手,看向赵黎。

  赵黎和车衡同时松了一口气。

  回程。车衡开车,赵黎坐在副驾驶,打开窗户,又点了一根烟。

  这里已经是远郊,赵黎从小在江城长大,都不知道江城原来有个这样的破地方。车一开起来,路上尘土飞扬,在坑坑洼洼的压塌了的破路颠簸,活像坐了个过山车。秦遇藏到这里,也真的算是处心积虑了。

  四院里的一些情况虽然在网上的帖子里看了许多,总没有当事人口述来得更加详细直观。七月份的大热天,赵黎浑身上下一点暖意都没有,转向车衡说:“我觉得刑警做久了,也挺容易得精神病。”

  车衡看了赵黎一眼,沉默半晌,轻声说:“你应该做一下心理疏导,你最近状况很不对,要是不想让队里的人来做,我另帮你约人。”

  赵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说:“我还看你比我状况还不对呢,你怎么不去?”

  “不一样。”车衡说。

  “有什么不一样。”赵黎看向车衡,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车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些人再怎么样,难过之后能过去,有些人的事装在心里,过不去。”

  赵黎撑着额头笑,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没再言语。

  无独有偶,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个恶魔行径,一个搜集精神病院素材的作家在取材的时候,把四院列进了观察的行列。但是第四医院显然没有其他医院那么好说话,作家遭到了拒绝。这个医院的密封性一直很出名,作家不甘心,几次来访问,都没有获得准入许可。

  他早在几年前看过有关电视台对这里的报道,那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可是最后依然不了了之,不知道当年那个被爆料的网瘾中心还在不在,他很是好奇,在一次被拒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孩子凄厉的喊叫声。

  听声音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稚嫩的童音,哭嚎着大叫着妈妈,撕心裂肺,让人听了就浑身战栗。

  他赶忙用手机录下来了一段,随即三楼的护士立刻关上了窗户,他也被门口的保安人员赶了出去。

  他把这段录音传给了一个记者朋友,不出三个小时,立刻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件事对刑侦队来说,喜忧参半。

  卫计委立刻出来发言,安抚群众,刑侦队也宣布,接到一起报案,四院有虐待病人的重大嫌疑,将会介入调查。

  接下来的事情,不止出乎围观群众的意料,也让刑侦队的人大吃一惊。

  网上热度居高的自曝帖,发出不到三十分钟就被删除了。期间赵黎接到尹长伦的电话,男孩的声音非常绝望与气愤,他说:“赵黎,我本来无人可信,之所以会找上你,就是因为之前的虐童案,我觉得你是可信任的人,没想到在强权面前,你也不过是蛇鼠一窝。”

  赵黎立刻往网监部门跑,被告之,这些帖子根本不是他们删除的,也没有下达清除的命令。而赵黎还没等回到刑侦队的办公室,就被关敬峰叫了过去。

  局里收到检举信,说赵黎这个行为是越职,精神病院发生的事情与常规世界不同,有一些只是治疗手段,断定为故意伤害是强词夺理,此事应该归卫计委处理,希望刑侦队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这些话太圆,的确是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赵黎等着这个呢,他坐在关敬峰对面安静地听完了这些话,看完了检举信,轻声说:“关局,刘乃超可能就藏在四院。”

  关敬峰一愣。

  “关局,到底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力量,能三番五次地压掉风波?敢窝藏正在被通缉的杀人犯,您确定是一个小小医院的院长能做出来的事吗?”赵黎看着关敬峰的眼睛,说,“关叔,我爷爷说过,您年轻的时候,是他带过的年轻人里,最梗的一个,事到如今,这一步只要您不退,我就站在最前面,粉身碎骨我赵怀明也不怕。”

  他说着,垂下了眼眸,沉声说:“您知道吗,我现在每天晚上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那些孩子们在火海里的惨叫声。”

  关敬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四院竭力想排开赵黎的视线,上面施压重重,而赵黎咬死了刘乃超的事情,把调查提上了公开日程。

  刑侦队与四院背后势力的拉锯战,正式拉开帷幕。

  而车衡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