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的冬天很长,大概到夏天才会有春天的暖意。阮亭总觉得近两年的格拉愈加暖和了,距离上一次下大雪好像已过半载。他并不多爱下雪,北方长大的孩子最常见的就是雪,何况遭遇暴风雪,那里总会停电,他没有多想要这种与他而言糟糕的天。
走两步就到李尧家了。他很想念这里的旋转楼梯,即便年代已久发出奇怪的咯吱声,但踩在上面总有些实感,他会不由想起魔法世界。
外面已经完全亮天,夏令时的英国白天总比夜晚多。这样的温度不需要开暖气,房屋里总会暖哄哄的。他熟门熟路地跟在李尧身后,踩着对方落下的看不见的脚印。
李尧总会在进门后给他泡杯茶,然后进屋给阿美喂食。随后他会任由阮亭在自己的房屋里随意走动,并换件干净的衣服。阮亭也同样换身李尧给他的一件还算合身的居家服,嗅着李尧的味道,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翻阅李尧拍过很多照片的相册。
有时他们干脆在门口开始做艾,有时李尧只会捧着他的脸。他会用额头蹭李尧的下巴,那里是淡淡的胡茬。奇怪的是,李尧从未拒绝过他的很多举动。这样模糊的状态好像他们在谈恋爱,可只有他知道,李尧从未亲口说过爱。
他今天喝得有些多,加之将将哭过,脑袋昏沉沉。进房之后他就跟在李尧身后寸步不离,李尧也不多言,任由他好几次差些踩到他后脚跟。只有在给他红茶时,才转身对着他。红茶的温度瞬间将他燃烧起来,他吸吸鼻子。
李尧这时往阿美的方向走,中途点了支烟,抽一口后回手递给他,他接过。好苦。
阿美已经不再冬眠,比以往要活跃很多,趴在树干上眨着漂亮的双眼,嘴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阿迈哥,它好像越来越胖了。”
“你喜欢这个称呼啊,”李尧打开投影,整个放音间响起欢快的声音,他手夹着他另点的烟,倚在CD机旁的碟片柜,白光将他的脸照得很美,“为什么呢?”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不同的昵称问阮亭。阮亭透过阿美的玻璃罩看他的一举一动,总透着说不清的性感,脱口而出道:“亲切,性感。”
把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确实不合适,但李尧笑了,不过没露出酒窝,透过这么厚的玻璃阮亭也瞧见了。他看李尧手夹的烟快烧没了,不过最后一口时还是被对方叼回嘴里,咬着烟嘴靠到沙发上,闷闷的声音:“过来坐,大音乐家。”
也许在互相调戏,总要说个对方的特别出来。李尧的这句话把阮亭的脸都说红了,就这样坐到上一次他们做艾的地方。
窗外已经亮透了,可这间没有窗户,是隐蔽的空间。但多少能听见院落的打闹,英国的房屋隔音真的好差。
李尧已经很久没放过电影了,有时他拍的那些电影很长,阮亭会窝在这里看好久都不动弹。今天李尧兴致来潮,不由让他些许兴奋,加上酒精的作用,他感觉自己在飘。
然而今天放的电影没有名称,没有引入眼帘的大字,他以为又是所谓的李尧拍电影套路,名称总会充满惊喜地冒出来。可他等了好久都没有名儿,直到在半小时后,他看到了屏幕中的李尧。
在投影里看见李尧带给他的冲击让他差些坐不稳。与以往看李尧拍的电影不同,他心里仿似有条线,在此刻立即被打了结。
“这是什么时候的?”他立马扭头。
被问话的主人公此刻随意歪在一角,慢悠悠回答:“还没接触导戏的时候。”同时也看过来,看着他的眼睛,“Cavin那时候还不太会拍,这部只有不到80分钟。”
阮亭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忍不住盯着屏幕里的画面,忽然听到那里的李尧说了几句中文,便惊讶道:“你还会演戏,我没看过……”后面的话被他吞进嗓子里,他只想专心看电影。因为屏幕里的画面开始进入剧情了。
男人叫金,是李尧的角色。他不是主角,却有相当重的戏份。
金刚刚从一所破旧的仓库出来,与其说走出来,不如讲他是落荒而逃,但不准确,是有些停顿在里头的。他手里握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远处看不仔细,但是能看他表情并不慌张,却茫然。
李尧这里演得很好,也很叫人带入。不一会电影里的主角出现,开始闪回。
一对英国的父子到郊外旅游,不小心撞见一名美丽的女人正在河边哭泣。他们悄然走过去,询问女人,安抚女人,却在当晚将女人失手杀害。父子俩往很深的山里逃亡,跑到山腰处,却见一座教堂遗留于此,他们走进,命运般的,一个婴儿躺在耶稣的脚下。
也许是神的旨意,他们毫无计划地将婴儿带回家,在时间的流逝中,婴儿长大成人,是李尧的模样,名叫金。
金是名中国人,天生会中文,因此喜欢用中文自言自语,别人也听不懂。父子把他养的很孤僻,也很阴暗。很快的,他发现自己爱上了杀人。
画面中的镜头一直在晃。拍的确实乱,但看多了李尧的拍摄手法,Cavin这种也不算什么。
又是下雪天,金告诉父子仓库着火了。这间仓库里藏有父子俩的秘密,也有金的秘密。等他们赶进仓库,却再也没出来过。
金独自漫步在雪地里,对着漫天大雪喃喃低语。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周围来往很多人,有的转头看一看他,有的打着电话声音很大,可金的画面是安静的,他始终在说着什么。
“格拉的雪天什么时候结束?”
“格拉的雪天什么时候能结束?”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上面却没有一滴血,可很快的,画面闪烁,他的眼睛里反射出他杀人前的模样,那刀分明是滴着血的。这把刀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干净?
雪下得好大,把他整个人都似乎埋在里面。他走过的每一步都被雪很好的掩盖掉。血印随着大雪纷飞再也看不见。大雪将他洗得干干净净。
他用中文说好冷啊。
画面结束。
阮亭很想抽烟。李尧的声音在电影里听上去像片段式打电话才会有的低音,与话筒传出的音又不太一样。然而到最后也不清楚这部电影到底叫什么,即便60分钟过得也相当快。
李尧这时手撑着脑袋,问他:“毕业后要去做什么?”
猛然将眼前的李尧与角色金区分开,阮亭一时没太适应,好半天才缓过神。也不仅仅是被李尧的问话问懵了,宕机状态时只能在喉咙里发出支吾的气音。
对方也没想等他多停顿,接着讲:“继续做音乐吧。今天第一次看你弹琴,你蛮适合。”
阮亭张张嘴,不自觉回道:”我也是第一次看你演戏,为什么不再演了?”
“好累好累。”李尧回。
这让阮亭又想起了李美玲,累到从火车上跳下去。
李尧喜欢用叠字,听上去并不可爱,却非常迷人。这是他讲话的特色。
“那我好好做音乐,给你的电影做好多主题曲!”阮亭说。
“我很期待。”李尧点了支烟,又是抽一口自然递过来。阮亭接过,抽两口把烟放下,烟丝在他们之间飘到了天花板。
他大概是不喜欢雪的,不对,他肯定是不喜欢的。但他似乎能感觉到,李尧喜欢雪,所以才愿意在格拉待到老。
“你知道都会走,所以才这样不在乎的吗?”他无缘无故问道。
李尧至此都没再讲过话,只是在安静地抽烟。
影片不知何时又重新开始回放,他听见金说,“神啊,你会惩罚罪人的对吧?”
到底是神的旨意,神安排的命运。
李尧用夹烟的手,伸过来抹了把他嘴角的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