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希望韩烬再努力一下,都希望韩烬再坚持一下。
只有韩烬自己不想。
他太累了,二十八年漫长又艰苦的人生中,只有三年无忧无虑,可以不管不顾在长辈膝下承欢。
后来与陈郁青相遇,韩烬再也没有自我,再也没有为自己活过。
好像这么多年来,消耗的所有精力,都是为了和陈郁青重逢,为了求得陈郁青喜爱。
再后来,成了从陈郁青身边逃离的渴望。
现在的韩烬只是难以释然,只是放不下,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没有人能够帮他。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听到父亲的苦衷。
忽然就觉得,自己来的过于冒犯。
刚见面就那样指责父亲,羞辱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才获得幸福的老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痛苦到极致,于是破罐子破摔。
自暴自弃的离开,不忍心再回头看一眼,不愿意再和过往有任何瓜葛。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韩烬也想过离开,也想和过往扯干净关系。
他舍不得宝宝。
小家伙那么小,软软糯糯一小团,喜欢被抱着趴在怀里,可可爱爱的很讨人喜欢。
韩烬怕他活不下来,也怕没有人爱他。
他本来是想带小家伙离开的。
这个从他身上剥离的小东西,本来就该属于他,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可是后来,韩烬意识到,贫瘠又枯朽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走下手术台。
即便自己没有死,他也没有能力陪伴小家伙长大。
他不想让小家伙步了自己的后尘,亲眼见证父亲的死亡,从此被孤零零抛在世上。
而且小家伙也不是没有人爱。
他远比自己好太多。
陈家家大业大,宝宝有人爱,所有人都很宠他。
唯独自己孑然一身,悄悄的羡慕别人的幸福,羡慕着小家伙的幸福。
所以韩烬宁可让小家伙幸福下去。
让自己的离别被掩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趁着宝宝还小,记不得事情,将来便不会悲伤。
他朝着父亲鞠了一躬,知道自己不该打扰父亲的幸福:“爸爸,谢谢你。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小时候一直想要的怀抱,如今已经触碰到了。”
“很抱歉打扰你,很抱歉和你说那些话。我,我不知道长辈们的过往,不知道你们经历了那些事情,所以,请原谅我......”
他转身往外走。
在步伐即将踏出门槛时,被卓阳从身后抱住。“你要去哪孩子?你要去哪?你才刚刚来这里,怎么不多住几天?”
老人泪眼昏花。
像是意识到什么,于是匆匆拦住韩烬。
韩烬贪恋父亲的怀抱。
可是他不敢在父亲的怀抱里太长时间。
他怕时间一长,自己就真的舍不得离开。“爸爸,陈郁青说尊重我的选择,但是我知道,他还是会让钟既遇给我动手术。所以我不想进手术室了。我太累了,每一次呼吸对我而言都很煎熬,所以,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你怎么这么傻呀乖宝?你再努力一下,等好起来好不好?好起来,不回家了,就待在爸爸这里。”
“不会的,不会好起来了爸爸。我放不下......我忘不了杜劭,我也忘不了陈郁青,我忘不了蒋叔叔和另一个爸爸,我忘不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很痛苦......”
“不不,乖宝这么坚强,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让徐叔叔来看看你的病好不好?他以前可是学医的,他很厉害呢。”
“算了吧爸爸,我不想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才刚来这里啊!我都没有和你说上几句话,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你!徐叔叔他,他不会嫌你麻烦!”
卓阳泣不成声。
他拉着韩烬的手指,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父子之间的第一次见面,既是重逢,也是离别。
徐长空给韩烬买了早餐,买了新的床单和新的睡衣,本意就是要他在这里多休息一段时间。
徐长空怕韩烬尴尬,怕自己在场韩烬会不自在,会恨自己带走了他的父亲。
所以韩烬出来他就躲回了房间里。
现在听到外面的动静,徐长空推开了房门出来,礼貌的挽留韩烬:“再休息休息吧孩子,你爸爸一直都是爱你的,如果不爱你,就不会给你捐献骨髓。他有苦衷,对你也舍不得。”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这样一句句劝导,一遍遍叫韩烬乖宝,强行把韩烬留在身边。
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物力,途经几十公里,陪着韩烬再一次去医院做检查。
徐长空拿着韩烬的报告单,眉头紧锁,不停的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
卓阳拉着韩烬的手指,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领着韩烬沿着运河往前走。
他特意走进面包店买了面包。
将面包掰成碎末,放到韩烬手心里,让广场上的白鸽来啄食,围着韩烬翩翩起舞。
周围有很多大人带着孩子在这里游玩。
韩烬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卓阳对他就像是在对小孩子,氛围怪异却又温馨。
卓阳跟他讲当年的往事,跟他讲后来的经历。
甚至他帮韩烬分析杜劭,告诉韩烬:“他一定爱你,不仅仅是为了赢陈郁青。或许在第一次见面,或许在后来的相处中,可是他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切切实实伤害到了你。”
“不用逼迫自己忘记他带来的伤害。你可以记得他的好,感激他的付出。但是那些伤害,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必为他开脱,不用强迫自己原谅。”
“酿成这样的结局,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把一切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
周围白鸽纷飞,温煦的阳光从头顶上方照过来。
卓阳摸了摸韩烬的脑袋,思绪飘向远方:“还有你爸爸的死,那是我的原因。因为我的离开,因为他对我的伤害,让我失望至极。”
“蒋叔叔的死也不是你的错,他很孤独很悲伤。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没有收养你,他会活不下去。你是他余生里唯一的温暖和乐趣。”
“至于陈郁青,我相信他足够爱你。但是他也做错了。如果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就为自己活一次吧。”
“不管结局怎么样,至少,尝试过就不再后悔。即便是死,也死的心甘情愿。”
“......”
徐长空终于从后方赶了上来。
他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手里紧紧攥着韩烬的病例单。
黄色的档案袋都被汗水浸湿,上面多了一小块灰黑的渍垢。
卓阳和徐长空领着韩烬往回走。
韩烬的身体扛不住冻。
在积雪深厚,车轮无法前行的地方,韩烬不小心摔到了雪坑里,双脚被冻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卓阳格外焦急,慌乱到不知所措。
徐长空弯下腰,安抚了下卓阳的情绪,耐心的告诉他:“把小烬扶过来,让我背着他吧。”
“不不,不用,不用了,你们不用管我......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会,就好......”
韩烬下意识拒绝,怕自己是累赘,怕自己会拖累父亲。
可是徐长空还是把他背到了背上。
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句不耐烦。
在长达半个多月的相处中,他每天都会给韩烬准备好三餐。
摆盘很幼稚,蔬菜和肉食还会做个造型,摆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仿佛真的拿韩烬当小孩子。
他的好不动声色,他的耐心和认真也是沉默无声。
韩烬看着徐长空对自己的父亲好,尊重父亲的选择,理解父亲的喜好,那些都是长年累月下来的习惯。
他对自己也好。
为了自己的病,不停的联系各种人,寻找各种医生。
走路都慢慢吞吞的老人,竟然会背着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走,为了他跑遍大半个国家。
有次徐长空回来,一边的膝盖还被磕破了,皮下全是血肿。
韩烬透过门缝,看到了徐长空受伤的膝盖。
卓阳担心地给他处理伤口。
他反而小声安慰卓阳:“没事的,我不疼,不要让小烬那孩子知道,怕他又有负担。”
韩烬眼睛发热,鼻尖忽然酸涩无比。
他推开房门。
在父亲去拿药箱,只有徐长空在客厅时,满眼泪水质问:“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明明我,我,我都没有叫过你叔叔,我也不......”
不喜欢你。
自己连叔叔都没叫过,一直不喜欢徐长空,觉得是他抢走了父亲。
韩烬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让人好好对他。
他问徐长空,是不是想要得到什么?
比如五千万,比如父亲的欢心。
但是面前的老人摇摇头,只是慈祥的面带微笑:“我什么都不要。我对你好,是因为我爱你父亲。所以爱屋及乌,我也会爱你,对你视若己出。”
爱是尊重和理解,爱是爱屋及乌。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身上。
韩烬沉重的身体骤然一轻,好像忽然理解了,父亲选择了徐长空的原因。
他从徐长空那里听到老一辈的往事。
在听到不同角度的阐述时,终于明白父亲的辛苦,也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为自己而活。
周围被重尘浓烟蒙住的事物,全部变得清晰。纠缠了他很多年,压抑得他无法呼吸的阴霾,忽然尘埃落定,铅华洗尽。
阳光在某一刻,光临了他荒芜多年的枯地。
韩烬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不再把那些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叫了徐长空叔叔,迈过去了心里那道坎。
陈郁青来带他走,要接他回去动手术。
韩烬站在门口,看着欲言又止,一脸担忧的徐长空,嗫了嗫唇瓣,嗓音喑哑,艰难的喊了一声“爸爸——”
徐长空顿时老泪纵横。
韩烬被陈郁青带走。
陈郁青一直在安抚他的情绪,私底下做好了安排,等再过一个星期,就送韩烬上手术台。
可是所有的一切准备就绪,还差两天就要动手术,韩烬忽然消失不见。
医院紧急打来电话。
陈郁青和钟既遇赶到医院,看到的却是亮起的红灯,已经开始了一多半的手术。
陈郁青揪住了医生的领口,愤怒又暴躁的逼问:“为什么,为什么?!烬烬为什么会提前手术,谁在给他做手术?!”
双目赤红的模样吓得对方瑟瑟发抖,最后颤颤巍巍答话:“是,是韩先生自己来的......韩先生说他没有家属,说自己是孤儿,手术是他自己签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