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个记录画面和声音的设备都摆在这里,陆钧行不敢当场拿林云笙怎么样,他的舌尖顶起口腔内壁,刮了半圈的弧度后,干巴巴地撂下一句狠话:“林老师,你晚上回家要小心。”

  林云笙只当跟没听到似的,左手掌心贴上陆钧行的脖颈,指腹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圈,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嗯嗯,小狗好凶,我好害怕。”

  然后他的身形略过陆钧行,径直走到杂物桌边,把口红和棉棒按顺序放回化妆包,在对上节目组的自动摄像头时,林云笙脸上的表情正经得跟无事发生一样。

  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俗语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根据现实情况,不同的剧组的第一场戏各有讲究。

  比如从徐峰的路透视频里就能看出来,被他吸纳进工作室的剧组人才都具有成熟的专业素养,而且每个部门之间的配合早早接受过磨合。

  于是徐峰会选择用第一场戏去拍剧本里的重头戏,趁着剧组人员状态最饱满的时候,拍摄完全片情感最丰富的几个段落。

  陆钧行本来也想过去借鉴这套工作逻辑,但他后来发现这个方法对自己的剧组并不适用。

  比起大开大合地处理剧本情节,陆钧行临时搭建的这套素人剧组班底,其实更应该先树立起“我们能把这部片子好好拍完”的信心。

  而基于这个考虑出发,陆钧行选定的第一场戏,虽然镜头的运动轨迹难度较大,但却给予了演员极为宽松的表演空间。

  姜倩坐在被林云笙精心布置过的沙发上。

  她身后的靠枕有两道显眼的黑痕,看着像是沾到了洗不净的脏东西,大腿上半搭了几件由太阳暴晒后干硬的男士衬衣,旁边的沙发垫上还有长年使用的过度下陷与褪色。

  姜倩的双腿紧闭,两手僵硬地搭在上面,她抿了抿嘴,耳边还能听到隔壁小学孩子们的嬉笑声。

  林云笙操纵着摄像机,按照分镜头剧本的要求,用一个固定镜头正好取景到姜倩胸口处,去拍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余州两手举着取声的撑杆,毛绒裹附的大话筒在确保不入镜的同时,倒吊在江颖头顶的不远处。

  乔晗用黑色油性笔在场记板上做标记,方便后期林云笙和陆钧行剪辑的时候找素材。

  陆钧行抱着平板,调出一个接下来预备播放的视频,跟姜倩做着最后的叮嘱:“姜姨,你一会儿看完这个视频之后,直视镜头念台词就行。”

  “但只要你心里有任何的想法,你就立刻抛开我写的台词,然后回想剧本上的情节,对着镜头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不用害怕表达,后面需要表演的动作就跟着剧本来。”

  之前姜倩从来不知道这个视频的存在,剧本里只写了念台词的这场戏是宋碧华坐在沙发上的独白。

  她慢半拍地点了下头:“好,我试试看。”

  于是,《回南天》第一场戏的第一个镜头在场记板落下的瞬间正式开始。

  陆钧行提前准备的这个视频,是通过林云笙的People-芸生企划微博发出的一个视频征集。

  而在陆钧行点开各个视频前,首先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林云笙这个拍摄账号庞大的号召力。

  短短四天的时间里,陆钧行收到了从二十多岁跨越到六十年龄段的母亲们,整整上百份的视频来稿。

  但受限于自己实际拍摄短片时早晨自然光的原因,陆钧行只好把这些回答进行简单的删减,保留最核心的几句话,勉强压缩整合成了一个十三分钟的视频。

  陆钧行点下播放键,视频的开头挑出白底黑字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成为妈妈?

  “因为害怕孤独。”

  “其实也没有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生了,感觉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钱够了,生活也稳定,跟老公商量了一下就积极备孕,要了孩子,现在它已经六个月大啦。”

  “再不生就没机会了,总要有人给我养老吧?”

  “肯定要生啊,不是都说女人只有生过孩子才算拥有完整的人生啊。”

  “男方家里急着传宗接代。”

  “……”

  林云笙通过快速地焦距变化,利用一种独特的伪纪录片视角,捕捉下姜倩下意识浮现的表情,她没有看镜头,见导演不打算喊停,林云笙就继续拍着。

  姜倩的眼帘遮住了大半的目光,沉重到让人光是看着心底就升起三分疲惫,偏偏她的嘴唇上又涂抹着鲜艳到不符合这个年龄固有印象的口红,掩盖在自信与大胆这类词语之上的,是冒犯到令看客凭生愧疚的滑稽感。

  “今年母亲节,我在刷抖音的时候,看见好多视频都把妈妈比作超人。”姜倩没有去背陆钧行的台词,而是吞吞吐吐地讲起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身为一个母亲,去帮助和照顾孩子……”

  姜倩的话音停了几秒。

  “我不知道,”她皱起眉头,艰难道,“但我不喜欢被比作超人。”

  “我只是觉得失落,觉得自己在没有目的地迷路,很累,一直停留在原地,像个无头苍蝇。”

  姜倩终于抬头看向镜头:“这个社会变得太快了,我哪里都没办法到达。”

  在姜倩絮絮叨叨的几分钟时间里,她总是会下意识沉默,然后再犹豫着道出自己身为母亲的困境。

  那是任凭所有宏伟高大的比喻再怎么歌颂都缓解不了的东西。

  在剧本中,丈夫和孩子总是会用“更年期”这类词斥责情绪欺负严重的宋碧华,说她像个疯子,是神经质的胡搅蛮缠。

  但从姜倩更为细致的讲述之中,片场里的所有人得以窥见一个已经污名化的“更年期”背后,母亲们真正的痛苦。

  因为身体激素紊乱,她们会止不住地心悸,坐立不安,爬楼梯时膝盖会痛,做家务时头脑会晕,经常伴随着潮热与大范围出汗,会彻夜失眠,可能好不容易睡下,一觉醒来又会被汗水浸透。

  “会开始发呆,就跟某块记忆被重新激活了一样,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扎着两个小辫,两毛钱能买四十颗糖……”

  时间一到,隔壁小学清脆而亮响的下课铃刺进姜倩的耳膜。

  她按照剧本里的设计,突兀地停住了嘴里的话,姜倩脸色一变,胡乱抹开口红,像是从刚刚的颓丧里突然惊醒了一样,她慌慌张张地起身从客厅的沙发走向厨房。

  林云笙的镜头开始运动,但他的焦点却没有追着姜倩的背影,而是巧妙地落在了沿途干净到反光的瓷砖地、桌面上已经提前煮好的配菜、再是锅碗瓢盆摆放得凌乱的厨房灶台。

  林云笙一镜到底,在相机的画面中,姜倩轻车熟路地打开电饭煲,里面刚闷透的鸡汤正源源不断地升腾着热气,可她却像是丝毫不怕烫似的,习以为常地将鸡汤倒出,再度变成了那个充斥在各色宣传语里的“超人母亲”。

  至此,《回南天》第一场戏的第一个镜头顺利落下了帷幕。

  “姜姨,你太厉害了吧!”余州都有些没缓过劲来。

  都说万事开头难,这场戏的完成度远比他想象得要高太多。

  乔晗没吭声,她焦急地冲上去摸姜倩的手,但反倒被宽慰了:“没事,这个有技巧的,烫过几次就能摸明白。”

  林云笙几乎是以最直观的视角接受了姜倩刚刚的情绪,他怔怔地替陆钧行调选出刚刚自己拍摄下的画面,有些没缓过神来。

  拍摄虽然顺利,但陆钧行没有沾沾自喜,他把相机里的画面看得仔细,问自己身边的人:“这个镜头再保一条就差不多能过了吧?”

  在影片拍摄过程中,有很多微小的问题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看出来,通常导演们都会选择再拍一条保留,以防剪辑的时候没有素材替换。

  “嗯。”林云笙的声音轻得异常。

  陆钧行脑袋一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相机放到一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年长者的手:“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林云笙摇了摇头,“就是忽然想起来一些事。”

  林云笙跟陆钧行说,他从精神病院里刚出来的第一年,其实想过要再报考一次中央电影大学。

  当时林云笙想的是他可以一边打工攒钱,一边复习专业课和文化课,要是能考上就去申请贫困生奖金。

  “我后来失败了。”

  林云笙光是看着昔日带他逃离现实纷扰的电影,就总会想起因为自己疏忽而骤然离世的刘贤诗,愧疚感比海兽还汹涌,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林云笙走出了精神病院,却走不出自己旧时的阴影。

  “但是我现在的心情有些奇妙。”

  陆钧行看着林云笙,见他远远地望着厨房里的姜倩,自己却忍不住想起了孔素臻之前几度用来形容林云笙的词语——小孩。

  林云笙今年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年纪通常在指代什么?

  是人生一半的一半、大学毕业刚满三年的职场人、陆钧行七年后即将迎来的新阶段。

  二十五岁的林云笙是编导艺考届的传奇、他经历过母亲离世、父亲重组家庭后把他抛弃。

  他因病退学,没有大学毕业证书、住过精神病院、食不果腹地感受着地下室的阴暗和潮湿。

  偏偏他又没有被打倒,奇迹般地创办起清姿工作室、去年甚至拿到了国内数一数二的摄影奖项……

  而此刻,二十五岁的林云笙轻轻晃了晃陆钧行的手。

  “陆钧行,我想我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