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人听到这句话后挣扎着发出动静,伸出一只还在输液的手在半空中乱挥,无意打翻了旁边柜子上的水壶,“哐当”一声巨响在不大的病房里圈圈扩散。

  林云笙脚步一顿,侧身回头看向林楚,男人从前的好皮囊如今已经所剩无几,长期化疗让他的身形瘦弱,面色枯黄。

  在这个国家,生而为人至少要接受九年的义务教育,想拿到一张教师资格证更是需要花费无数的精力去提升与学习,可身为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成为父母的门槛却低得可怜。

  大家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林云笙觉得这句话对“父母”实在太不适用。十年过去,从前埋下的祸端一路伴随自己到今天,可他现在连对林楚大声说话好像都成了一种恃强凌弱,更别提什么报不报复的了。

  林云笙叹了一口气,松开陆钧行的手,走到病床边把水壶捡起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他眼尾瞥见林楚望向自己的眼眶里蓄满了厚重的泪水,昔日能轻易毁掉一个家庭的大人,这会儿却像个无理取闹地小孩,他小心翼翼地拽上林云笙的衣袖:“你最近过得好吗?”

  这种能被归类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的问题好难回答,既天真又残忍,捅了林云笙一刀,可仍然能被解释成笨拙的关心。

  林云笙很想问林楚,有意义吗?

  但他仔细一想,其实自己刚刚大声地控诉委屈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于是林云笙跟林楚说,他现在有钱有名,有新的家人,有属于自己的工作室,有一位善良正直的男朋友。

  “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林云笙顿了顿,他皱起眉头,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疲惫感,过去的记忆历历在目,“爸,你从前对我说过的话,我现在原封不动地把它还给你。”

  “别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这句话虽然林楚确实在替他办住院手续的时候说过,但最早其实是冯萍讲给林云笙听的。

  当初冯萍知道了林云笙的病况以后,主动找到这位丈夫前妻的儿子,她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话,讲自己年幼地小儿子,讲儿子需要一个幸福的家,问林云笙愿不愿意可怜可怜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然后用遵守一个约定换一笔住院治疗的费用。

  而那个约定自然就是——不要再打扰林楚的生活。

  用一份握不住的亲情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健康,林云笙连入院治病的契机都是敲碎了伦理纲常之后的徒增原罪。

  开车回家的路上天色被逐渐压暗,道路两旁伫立的路灯从窗户两边向后掠过,林云笙有条不紊地打着方向盘,选了一条尚且宽敞的车道,忽然开口:“我不想原谅他。”

  “那就不要原谅。”看似没头没尾的莫名话,却让陆钧行听出了完整的所以然来,孩子因父母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为了他们而来,“我最好你连见都不要见他。”

  林云笙挑了挑眉,没忍住打趣陆钧行:“我刚在林楚面前夸过你善良。”

  “我很善良啊,每年红十字会都有认真捐款的。”陆钧行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经道,“但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坚定的唯林云笙主义者。”

  林云笙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轻笑出声:“油嘴滑舌。”

  可他也清楚,自己才是那个最恶劣的人。

  父子合家欢的场面太容易想象,有抱头痛哭、要前程往事烟消云散、连带着接下来病床前的悉心看护都是顺理成章,但林云笙不愿意。

  绝对平等的善良是滥情的理盲,刘贤诗的墓碑还立在墓园里,自己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他不是为了能让这个男人在临死前释怀自我的存在,林云笙要让林楚到死都记着自己前半生做过的错事。

  车子逐渐驶入陆钧行眼熟的路段,拐个弯就进了林云笙小区的停车场。

  陆钧行一路上欲言又止,等林云笙都输完密码,眼见着就要进家门了,他终于憋不住话:“林老师,你都不问我什么吗?”

  “问什么?”林云笙按下把手,他拉开房门,眼尾的视线瞥过身边人,心里其实都了然,“你跟林暮南?”

  陆钧行没说话,就点了点头。

  “算了吧,”林云笙耸了耸肩,走进玄关,低头换鞋,“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林云笙当时在听到陆钧行对他说“不要丢下”的话语时,脑袋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

  所有拧巴的情绪都是自己糟糕性格的外化,只要再往下压一压就过去了,着实没必要影响到对方,更何况林云笙起码现在还能感知到陆钧行是爱自己的,这就足够了,他不想再跟对方起任何冲突。

  “不行,林老师,你必须要问。”陆钧行忽然抓住了林云笙的手,“你明明就有在介意这件事,为什么不问?”

  这好像都快成为林云笙潜意识里的一种行为习惯了,他满不在乎地压抑情绪,轻视自我感受,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突然抛弃,又因为害怕失去更多,不愿意吐露丝毫来试探身边人能承受的心理边界。

  林云笙对待感情的悲观态度陆钧行是一早就知道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让自己尽快成长为一个更可靠的大人,再毫不掩饰地向林云笙表达爱意,以此来帮助他建立起对亲密关系的信心。

  但今天发生的种种推却使陆钧行恍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想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林云笙真正的问题不是什么亲密关系与信心……

  “林老师,你喜欢你自己吗?”

  林云笙想也没想:“我当然……”

  下一秒,他少见的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怔在原地。

  当然,当然后面紧跟着的灼热情绪让林云笙诚惶诚恐,他被陆钧行的一句话击垮、轰塌、刨心噬骨,他太局促了,突然开始紧张,脚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然后呆呆地望向对方。

  林云笙觉得自己应该要自信的,只不过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总要有个缘由吧,他身上肯定有什么问题才会让林楚避之不及,不然刘贤诗对待婚姻为什么眼里只剩下她自己。

  林云笙又开始潦倒,可他的青年时代已经匆匆过完了,什么都席卷完了,只剩下现在这样的林云笙,矫情、敏感、拧巴,一摊被捏成人形的烂泥。

  自卑被巧妙地隐藏在他获得的名与利背后,庞大的学识、丰厚的经历外化成自己成熟的八风不动,他已经拥有这么多了,当然应该要自信。

  可事实上林云笙渴求的一直在空缺,四段感情里有三段都在被欺骗,而现在轮到他当谎话精,不仅没骗过陆钧行,连自己都没骗成。

  眼睛干涩,睁着都疼,林云笙用力一闭一睁,眼眶仿佛历经了一场浩浩荡荡地旱灾,他病入膏肓的青春期,今天下午才去见了病原体,回忆每滚一圈,鼻尖每酸一下,荒芜的泪腺都在死灰复燃。

  陆钧行迈入家门,一把抱住了林云笙,他感受着年长者瞬间攀附上腰际的两臂,再把头埋入自己肩颈,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渗透衣领。

  林云笙气死了,自己这么多年加起来的眼泪还没今天流的多:“陆钧行,你是混蛋吧。”

  被骂了的陆钧行反倒弯了弯唇角,他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人,对此撕掉假面一事供认不讳。

  起初,陆钧行看热搜上的人们把林云笙称为“林神”,讨论他张扬的履历、为他镀金身,而陆钧行却想着林老师怎么样他都爱,神像哪怕碎了、烂了、斑驳了,尘埃与泥泞混进裂缝里他也爱。

  可知道今天陆钧行才真正清醒过来,他的林老师不是神像、甚至也称不上雕塑,他只是一颗普通的小石头。

  但即便如此,陆钧行也还是很喜欢林云笙。

  “林老师,从笃定你自己对我的吸引力开始,先告诉我一点点你的不开心好不好?”陆钧行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过林云笙的后背,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你知道的,我爱你。”

  林云笙忽然抬头盯着陆钧行,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钧行眨了眨眼睛,进一步提议:“再比如你可以试着从今天下午问我‘有什么瞒着你’开始?”

  林云笙皱起眉头,不说话,又把脑袋埋了回去。

  半晌,陆钧行才听到林云笙的第一个问题:“你跟林暮南什么时候加的微信?”

  “就他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陆钧行如实回答,“那时你还没起来,我们在客厅里聊过两句,他说想加个微信,方便平时托我照顾你,我就没多想。”

  “你跟他到现在为止都聊了什么内容?”

  “等会儿直接给你看聊天记录。”

  “那你后面知道了我跟林暮南的关系为什么还不把他删掉?”

  “要留证据。”

  “他之前别的事情用特殊手段威胁过我,我怕再用造假的聊天记录出去爆料,如果我这边先删除好友的话到时候就没办法澄清了。”

  陆钧行半天都没等来林云笙的回应或者下个问题,他有意隐瞒林暮南威胁自己的手段与目的,不知道这个稍显含糊答复算不算被林云笙接受了。

  林云笙静了三秒,倏地问:“是我穿墨绿色吊带睡衣那天吗?”

  陆钧行想了想,发现还真是,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用睡衣款式记事情啊?”

  林云笙随口道:“可以观察哪件睡衣能让你更急色一点?”

  “所以有结论吗,”陆钧行自己也好奇了,“哪件?”

  林云笙弯起眉眼,伸手去揉捏眼前人的耳垂:“宝贝,你急得很平等。”

  陆钧行瞬间面红耳赤,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林云笙趁机从陆钧行的怀抱里退开,换上拖鞋,故作自然地在家里的各个房间穿梭,想找一个东西来冷静自己刚刚被搅乱的情绪。

  陆钧行原本还没意识到林云笙在干嘛,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便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盒女士烟:“是在找它吗?”

  林云笙偏头看向陆钧行,眼看着他把那盒烟举到了家里小垃圾桶的正上方。

  “林老师,你现在还有五秒的时间来阻止我。”

  陆钧行的表情没有在开玩笑。

  “五。”

  林云笙定睛看清陆钧行手上拿的还是自己最常抽的牌子里最喜欢的一种口味。

  “四。”

  林云笙本能地迈开步子,从自己的房间门口向陆钧行所在的客厅走去。

  “三。”

  林云笙越过沙发,距离陆钧行与他手上的香烟越来越近。

  “二。”

  终于,林云笙赶在倒计时结束前到陆钧行的跟前站定,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女士烟,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人。

  “一。”

  陆钧行松手,香烟应声掉进垃圾桶。

  林云笙的选择不言而喻。

  陆钧行的唇角逐渐上扬:“林老师,以后来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