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当然看不出来陆钧行喜欢谁。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戏言,居然真的戳中了林云笙心底在意的点。

  夏光一手扶额,看办公室落地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缓冲她刚刚受到的刺激。

  半晌,夏光眉头微蹙,有些纳闷地问:“你喜欢小陆?”

  毕竟林云笙之前谈的男朋友跟陆钧行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我说不上来,”林云笙回忆着这段时间自己与陆钧行的相处模式,“就是感觉最近越来越拿他没办法了。”

  “你应该知道小陆是直男吧?”夏光一言难尽,她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这样模糊的回答,到底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揪一颗心。

  “啊,”林云笙顿了顿,“嗯。”

  他之前在拍芸生企划的时候就听那两个小粉丝提起过,自己前段时间也在与陆钧行的CP热搜词条里,看见过营销号截取出来的陆钧行早期采访片段。

  主持人故意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陆钧行沉吟片刻,笑着说自己比较闹,所以喜欢乐观向上,能跟他玩在一块的。

  这段视频里就三个关键词:“女生”、“乐观向上”、“能玩在一块”,林云笙一个都沾不上边。

  “我看你之前就是为了教好课,试着不断降低自己的边界感,导致现在跟小陆的思想相互寄生形成依赖了。”

  “你再自己好好想想吧,”夏光苦口婆心,试着开解林云笙,“反正你作为同性恋应该比我这个直女更清楚,弯恋直无异于飞蛾扑火,自讨苦吃,划不来的。”

  林云笙沉默不语,他顺着夏光的话继续在心里做假设。

  到时候万一被陆钧行知道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小孩会不会尴尬另说,估计他自己都没办法再问心无愧地承担起“老师”这个身份。

  想到这里,林云笙眼神一凛,再看向夏光时心间已然有了决断:“总之不管是什么感情都没道理让它影响到陆钧行艺考,这是我的失职。”

  夏光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乔晗从工作室门口跑进来,一路大喊:“夏光姐!老板!大余在隔壁餐馆学会了新菜,叫你们赶快过去试吃!”

  林云笙一边收着散落在桌面上的几页纸,一边对乔晗说他还有事要忙,让夏光跟着她先过去。

  林云笙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盯着陆钧行的那两份作业,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出院之后的这几年,他为了在面对世界时能拥有可观的清醒与冷静,总习惯循规蹈矩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林云笙懈怠社交、固守原则、每天不是在工作就是呆在家里看书,试着让周遭的一切风险都降低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

  而陆钧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意外。

  陆钧行……

  办公室的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林云笙被惊得下意识伸手反扣住自己大腿上的两叠作业,然后故作平静地抬头去看来人。

  陆钧行一见到林云笙便瞬间红了眼眶,他依靠本能从声带里震出一声喑哑的响:“林老师……”

  林云笙被陆钧行这么一喊,原本都要溢出来的思绪当即化成一片空荡。

  “是看展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林云笙看人站在门口愣愣发怔,慌乱地把两叠作业放到一边,径直走到陆钧行跟前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乱了分寸。

  林云笙抬手就要去擦陆钧行脸上的泪痕,却又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堪堪把手顿在半空,试图转身去找更为恰当的纸巾。

  陆钧行哪里肯放人,他一把环过林云笙的腰际,将人揉进自己怀里,理不直气也壮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

  两片紧贴着的胸膛感受着同样的起伏,脖颈上缓缓蔓延流淌的泪,让林云笙几度错觉自己现在全身的感官好像都在为了感知陆钧行而活动。

  林云笙迟疑地伸手攀上陆钧行的后背,轻声问:“感觉好点了吗?”

  陆钧行摇了摇头,头发蹭得林云笙的脖颈痒。

  这下林云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是向来不擅长安慰别人的。

  于是林云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让陆钧行抱着。

  半晌,等陆钧行自己缓过劲来,他便闷声闷气地向林云笙讨要说法:“林老师,我刚刚回家的时候都没有找到你。”

  “因为我拿了剩下课程的教学计划,还有你作业的一些片段来找夏光看问题。”林云笙怕陆钧行介意,解释道,“片段就是之前跟你打过招呼的那几个,没有再拿其他内容。”

  陆钧行有更介意的事情:“但是我刚刚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全部都没接。”

  林云笙摸出自己裤口袋里的手机,按亮屏幕,上面果然有二十几通未接电话,“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没去注意来电提醒。”

  “那林老师要给我换一个特殊铃声,”陆钧行吸了吸鼻子,得寸进尺,“除非在工作,不准对我设静音。”

  林云笙犹豫两秒后,妥协了:“好。”

  陆钧行还是懊恼,他不肯松手,又不懂怎么具象自己的内心。

  林云笙就像一锅沸腾的清汤白水,包容、退让,就算有绵绵残酷的悲伤放到他身上都能瞬间变得寡淡、稀疏平常,你只有把手伸进去,才能触到里面如刀山火海般的滚烫。

  一个小时前,陆钧行回到家里看见屋子里一片空空荡荡,连打了二十多通电话都联系不上林云笙,天知道他被吓成了什么样。

  “林老师,”陆钧行期期艾艾,“他们都错了。”

  林云笙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钧行又撞上了一团棉花。

  他喉间一堵,偏偏不死心,洋洋洒洒的自我意识凝练成一颗跳动的标记,融进血液,循环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他们都说错了,你才没有去颁奖典礼,对吗?”

  林云笙身形一僵,环抱着后背的双手逐渐脱力,不自觉地搭上了陆钧行的两臂,他的上身后仰,怔怔地对上了眼前人流转的目光。

  今天慕名来看特等奖作品的人有很多。

  陆钧行看完第一遍的时候,徐悦说她已经逛完了,先走一步。

  陆钧行看完第三遍的时候,白昊说他看不出门道,还是不凑热闹了,便在等待区里看陆钧行自己排队,然后又进了四次展厅。

  于是,陆钧行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展厅里,把林云笙的作品看了整整七遍。

  他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影片里山雨欲来的摧折,那为什么大家又都舍得一边歌颂林老师,一边把他往更孤单的高处推呢?

  陆钧行不是万事能及的天才,他对这种纯视觉影像的分析苦手得离谱,就算与林云笙朝夕相处,他的头顶上也不会有根钨丝把两个人焊在一块,共感共振。

  所以陆钧行只好承认自己的笨拙,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迎着白昊讶异的目光,踏入放映厅,去弄明白这部短片里真正的意有所指。

  这个社会里大部分的人从小不愁吃穿,知道眼睛近视要配镜片,作业写不完就熬夜,成绩差了去补习,生活过得囫囵吞枣,只为赢下一场又一场的竞争。

  林云笙讨厌自己,也讨厌从他呱呱落地之初,就开始对着自己口若悬河的社会。

  它不负责任地告诉每一位新生儿,去磕吧、去碰吧,然后你们该懂的自然就都懂了。

  友谊破裂、感情受挫、家庭不和、焦虑抑郁;孤独、崩溃、被霸凌、被压榨,所有情感生存好像统统都不是事,等考上大学就好了,等工作就好了,等结婚就好了……

  无数人的自我都在高度的压力下被理所应当的挤压,不切实际的使命与重任每天出现在试卷上,最后忙忙碌碌成了一片空白。

  林云笙是一个很拧巴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渴望被人理解,又害怕别人靠近太多。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陆钧行恨不得立刻飞奔回林云笙身边,再一把抱住他,可后来他又觉得光一个拥抱怎么够。

  他想听林老师讲所有的过往,好的坏的都陪着清算、他会因为林老师的开心而开心,悲伤而悲伤、他愿意做自己一切能做的事情,然后告诉林老师他并不孤单……

  可最终空无一人的屋子、被挂断的电话,斩断了陆钧行的一切联想,影片里绝望的情绪再次升腾弥漫,让他当即慌不择路。

  陆钧行一开始是没想着哭的,只是在确认林云笙一切平安之后,泪水夹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自觉地涌出了眼眶。

  “林老师,我陪你一起去指责这个世界吧。”

  其实有一瞬间,陆钧行也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但他的语气又格外郑重其事。

  “它肤浅、荒诞、傲慢、忽明忽暗,有两千八百万种错处,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害你不开心。”

  “所以林老师,别再去苛责自己了。”陆钧行干涸的泪腺止而复流,咽下的哭腔吐出一场如倾如注的笃定,“你温柔、理智、善良、强大,明明怎么样都很好。”

  是了,陆钧行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明白,每每当他望向林云笙时,血液里汹涌流动的心悸。

  陆钧行喜欢林云笙。

  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