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笙感觉,自己貌似已经能逐渐适应陆钧行感性至上的语出惊人了。

  他没把这份突如其来的告白当回事,反倒有些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林老师,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是一个挺危险的状态。”

  陆钧行答得认真,他也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错听了林老师话语间的渴求。

  但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而别扭,让陆钧行心惊地关联上了一场无意识的求救。

  如果不喜欢是一个漠视的借口,那这层脆弱的自我保护机制,究竟要怎么支撑起林老师的安全感呢。

  “既然如此,林老师,你就来试着特别喜欢我吧。”陆钧行主动从林云笙手里端过了那盘菜,他的眼神笃定,仿佛下了偌大的决心,“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的。”

  林云笙动容得像是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心跳又急又重,可眼睫翕动间,不容忽视的耳鸣声,再次由小转大。

  最终,林云笙仅仅只用两个字,便轻把陆钧行的决心给轻飘飘地打了回去:“胡闹。”

  陆钧行喉间一堵,先是不甘心,又自知理亏,于是张了张口,无措得彻底。

  “陆钧行,”林云笙眼里盛着如常的温柔,他揉了一把面前失落小狗的脑袋,有点无奈,“哪怕你是很出色的演员,也不要去主动承担别人的凝视,太辛苦了。”

  一把属于年长者的柔情刀,刮骨而入,挑出陆钧行的三分痛苦,三分习以为常,剩下四份即将炙烤殆尽的理智,让他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以至于到半夜,陆钧行提笔准备写故事作业的时候,心里还在不断咀嚼这番温存。

  陆钧行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半了。他走出房间,盯着对屋的门缝里透着的亮,踌躇过后,还是试探性地敲了几声响。

  屋内脚掌踩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房门被拉开,陆钧行垂眼一扫,林云笙果然光着脚。

  林云笙扬了扬下巴:“怎么了?”

  陆钧行目光一沉,一时间没接上话。

  林云笙的睡袍是陆钧行从未见过的新款,乳白色的绸缎衬得他的身形线条若隐若现,右肩领口故意设计的垂落,带出大片旖旎的风光,看得叫人莫名心虚。

  “发什么呆啊,”林云笙笑了,跟逗弄小动物似的,指尖来回勾过陆钧行的下颚,故意打趣道,“总不能是专门来看我的新睡袍吧?”

  “不是!”陆钧行一下被踩了尾巴,“我是今晚的故事作业,还没想好怎么写,想先来找你看看选题。”

  说完,陆钧行故作潇洒地转身离开,拍亮客厅里的大灯,一副堂堂正正秉公办事的模样。

  林云笙掩上门,把小孩的落荒而逃看在眼里,却也没当一回事,跟着他坐到了沙发上:“行,你说吧,这次想写什么。”

  陆钧行故事写作分数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上过五十分,其中最大的病端便是不坦诚。

  但林云笙也能理解。

  想让一个在娱乐圈的大染缸里前前后后呆了五年的人,去跟一个认识不到足月的导演老师毫无芥蒂地掏心掏肺,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这不是林云笙能催促的事情,只能是陆钧行自己去做调整。

  “那我说了啊。”陆钧行抠着手指,语气局促。

  林云笙点了点头。

  陆钧行缓缓开口:“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是妈妈把我一手带大的。”

  “父亲早早因病过世,缺席了我的大半童年,还有往后全部的生活。”

  陆钧行皱起眉头,不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话,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

  “所以‘父亲’与‘父爱’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留存在世俗认知里的概念。

  母亲,也就是孔素臻,早些时候还常常会指着照片,跟陆钧行说,这是你的爸爸哦。

  五六岁的陆钧行,确实对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抱有额外的好奇心。

  他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安静的听着母亲讲,从前与父亲相处的往事。

  陆钧行不由得发出感叹:“好可惜啊,爸爸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为什么我不能认识他呢。”

  很快,幼年的陆钧行便及时禁了声,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下一秒,孔素臻的神情失控,难以自拔地陷入了悲伤之中。

  陆钧行也很难过,他难过自己其实没办法真正理解母亲的悲伤。

  后来,陆钧行便很少听孔素臻主动提起有关于父亲的事情了。

  从陆钧行记事以来,他就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外婆家。

  那段时间,孔素臻做过快餐店的服务员、超市的收银员、幼儿园的阿姨。

  她每个月拿着三千多块钱的工资,精打细算地维系起母子两个人的生活。

  陆钧行也曾经难逃男孩顽皮的天性,跑出去跟朋友玩不说,有时一玩就忘了时间,让本就忙碌了一天的孔素臻晚上还要枯坐在客厅里担惊受怕。

  明明孩童的记忆是最容易丢失的,但陆钧行把这些琐碎的事情都牢牢地记着。

  他也记得自己的一切转变,都发生在一个周六。

  母亲特意打扮过一番自己,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艳丽衣裳,被一众人簇拥在客厅中央。

  陆钧行午觉醒来,推开房间门,他看到这一幕,本能地喊了声:“妈妈。”

  而这一声叫喊,却同时引来了母亲与外公的目光。

  也是在那一瞬间,陆钧行发现了母亲望向自己的踌躇不安,以及外公眼底无端的恼怒。

  外婆走过来把陆钧行哄回了房间,还在锁门之前告诉他,不要在里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陆钧行不明白为什么有客人来还要把自己特地锁起来,但他不想再惹长辈生气,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那天是一场相亲。”

  陆钧行鼻头一酸,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染上了微小的哭腔。

  “外公外婆看妈妈一个人照顾我太辛苦了,就想让她再找个人结婚,说只要嫁了人,之后一切都轻松了。”

  现在想起来,母子连心的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

  当时明明什么都不懂的陆钧行,却也平白无故地在房间里独自慌张了好久。

  直到母亲打开了他的房间门。

  “她哭着一把抱住了我,然后断断续续的跟我说对不起。”

  陆钧行抬手去抹自己两颊的湿润,吞下哭声,却还是不受控地变了音调。

  “她说,阿行,对不起。”

  “但是妈妈真的不想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林老师,你能想象吗,”陆钧行的声音很轻,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再也难以抑制情绪汹涌而下,“妈妈她居然在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道歉。”

  林云笙没有说话,他坐到了陆钧行的身边,五指轻巧地塞进小孩掌心,交错着指节,缓缓地扣上了。

  漱漱砸落的液体在林云笙的手指上淌开,陆钧行抬手去抹,像是不愿意让眼泪沾到身边人,可他却又不肯把两只交缠的手松开。

  “外公跟妈妈说,只要她嫁了人,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爱我的爸爸,过上更好的生活。”

  母亲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又像一个正在等待被置换的商品。

  七岁的陆钧行被自己心底的比喻吓了一大跳。

  他抱着孔素臻突然开始嚎啕大哭,翻来覆去地说着“不要妈妈对不起”。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契机,让陆钧行莫名地认识到了母亲作为一个大人的脆弱易折。

  他后来主动学着洗衣做饭,帮母亲承担家务,不然她晚上又要在家里忙到很迟才能去睡觉。

  在孔素臻的叮嘱下,陆钧行愈发认真地对待起自己的学业。

  他还从老师那里听来了“正向反馈”。

  于是在每天母亲下班回到家时,陆钧行都会放下手里的笔,跑到门口抱住她,说妈妈辛苦了,再问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心烦事,有的话千万不能憋在心里。

  等再大一点,陆钧行学会听方言了,他从在饭桌上的议论声中得知,外公和外婆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自己。

  他像个冠了别人姓氏的拖油瓶,让母亲没办法嫁到更好的人家去。

  他们甚至动过想要把自己过继给舅舅的念头,但是被母亲拒绝了。

  后来,在某个暑假,陆钧行阴差阳错地被一个地下导演,用两千块钱半骗半哄地拉去拍完了一部电影。

  他没想过这部影片会冲进戛纳的决赛圈,让他成为了迄今为止年纪最小的预备影帝。

  陆钧行只是在拿到钱的下午,飞奔进商场,把里面的服装店逛了个遍,最终花了一千七多块钱,买下一条裙子。

  他又到花店里买了一簇花,打算等两天后,妈妈过生日时一起送给她。

  江颖曾经不止一次地惊叹于陆钧行自然地演技与敏锐的感受力。

  相辅相成之下,《女人,女人》也让陆钧行名气大增,拿到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片酬。

  他才终于有了底气带着母亲,从外公外婆的家里搬了出来。

  陆钧行觉得,林老师肯定想象不到,当他得知自己饰演的男孩的原型,居然就站在他面前时的吃惊与庆幸。

  如果当初林云笙没有在考场上用自己出格的态度打动江颖,那么之后也没有一个陆钧行能走到今天,然后跟谁说,自己想成为一名导演。

  “把故事写下来吧,”林云笙抽了几张纸巾,抹掉陆钧行的眼泪,“我去给你温一杯牛奶。”

  林云笙好像就是有这种岿然不动的能力。

  天大的事情压下来,一是一,二是二,陆钧行是陆钧行,不是什么三好少年、当红演员、预备影帝。

  于是乎,所有人没碰见过的任性、撒娇、委屈,陆钧行在林云笙这里,通通没打腹稿地轮了个遍,简直恶劣至极。

  可林云笙却全都惯着。

  他好温暖,拥抱温暖,揉脑袋牵手也叫人发烫,他像个避难所,但谁也不能在避难所里久居安家。

  陆钧行一想到这里,故事的构思就又没了章法,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列出的大纲,把上面林云笙的名字圈了又圈,心乱如麻。

  林云笙把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到陆钧行的书桌上:“不要慌,今晚我陪你。”

  陆钧行抿了一口牛奶,唇上浮了半片白,没明白林云笙是什么意思。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云笙,看他走到床边垒起的书墙前蹲下,从里面挑出两本书。

  林云笙:“床能坐吗?”

  陆钧行:“能。”

  林云笙旋开床头灯,坐到陆钧行背后的床上,他踩掉拖鞋,又拿脚尖点了点陆钧行的小腿。

  “被子能钻吗?”

  陆钧行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他被自己骤然抬起的生理反应惊得头皮发麻。

  “怎么不说话,”林云笙还以为是小孩不乐意,“不愿意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没有不愿意,”陆钧行嗓音喑哑,“能的,你钻吧。”

  陆钧行听见自己的身后,棉被窸窸窣窣地摩擦过床单,接着传来指尖划过纸页的响动,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他与林云笙为期四个月的师生合约,每天都在倒数。

  陆钧行不确定自己现在受到的优待,在林云笙那里算不算是支付了报酬以后的分内之责。

  在明年的三月,两个人合同失效的初春,会有另一个人找上林云笙,说他也对电影的未来大有抱负,求林云笙帮帮他吗?

  林云笙会心软吗?

  林云笙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别人吗?

  陆钧行这会儿才是真的不乐意了。

  他压下情绪,把故事洋洋洒洒地写到结尾,完了抬起头,看窗外的夜色那么浓,面前的几幢楼一点灯光都没有。

  陆钧行知道自己学导演,虽然有长处,但不算真的特别有天赋。

  影评最开始把观点和思考角度混淆一通,故事到现在也不像样,好多知识点还要林云笙一点一点地跟他讲。

  “林老师。”陆钧行喊。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床榻传来“吱呀”一声响,林云笙懒懒哼出一个单音,听着像是脑袋昏昏沉沉,也快要睡过去了。

  “你以后会收新学生吗?”

  “嗯……”

  太晚了,现在已经凌晨两点,林云笙本身就不太能熬夜,他脑袋转不动,思维也跟着卡壳。

  “我想想。”

  陆钧行觉得最好不要,他之前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但今晚光是想想心底都酸得厉害。

  陆钧行可以接受林云笙说自己幼稚、说自己笨,说自己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但林云笙不能对别人另眼相看。

  这是陆钧行绝对受不了的。

  “不收,”林云笙打了个哈欠,“我是商业摄影师,又不是开艺考培训班的。”

  陆钧行瞬间精神抖擞,拿着自己刚写好的故事,转身就要递给林云笙。

  结果一抬眼,他就傻了。

  林云笙早就因为空调的暖气,嫌热把被子蹬开了大半,枕头垫着背,但整个人几乎快躺倒了。

  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袍欲盖弥彰,只有胸前的红果与腰臀勉强不漏春光,黑丁的蕾丝边透出半寸底,从腿根到脚上的红绳一片白晃晃。

  陆钧行好不容易消下去的邪火,没到两秒又烧起来了,气得他大叫:“林云笙!”

  被点到名的人还闭着眼睛,他皱起眉头,抽出自己后背的枕头,甩手就往声音的来源处扔过去。

  “小点声,作业写完至于兴奋成这样吗,一会儿小区业主群里有人投诉我深夜扰民怎么办。”

  陆钧行接住枕头,不说话了。

  “作业。”林云笙细手一伸,指节还在空中乱晃,等摸到纸页了,这才坐起身子,睁开眼睛。

  他猝不及防地撞上陆钧行幽幽地眼神,当即被吓得清醒了三分。

  “林老师,”陆钧行语气别扭,“你跟那谁交往的时候也这样吗。”

  “哪样?”林云笙又打了个哈欠,生理泪水一跑出来,眼尾便自己红了。

  陆钧行又开始变得磕磕巴巴:“就、就是,就像穿睡衣这样。”

  “当然不会,”林云笙脱口而出,“他又不跟你一样是直男。”

  说完,林云笙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他没事跟人家小孩讲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于是林云笙指了指桌面,使唤陆钧行:“把红笔拿来。”

  “你要现在改吗?”陆钧行迟疑。

  批改故事作业可是一项大工程,一字一句的措词都要炼过去,林云笙现在分明已经困得不行了。

  “我先跟你讲个大概的框架,”林云笙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作业纸上写写画画。

  “明早我要出门,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我给你出了一份卷子,你到时候按要求作答,就当模拟考自测了。”

  “好。”陆钧行抱着枕头,绕到另一边爬上床。

  林云笙屈起腿,睡袍的衣摆自主滑落,堆在大腿根,他把纸垫在腿面:“我之前跟你讲过,想要让主题思想从故事里更好的体现出来,一是通过戏剧冲突,二是……”

  第二天一大早,林云笙就出门了。

  临走前,他递给陆钧行一本自己整理的短篇小说集。

  林云笙之前说过,在文学领域内,大家一般公认,短篇小说比长篇难写。

  “你可以试着将同样出彩的内容,塞进长短不一的小说篇幅里,其实能很轻易地体会到,短篇小说对于语言准确和描写精炼的要求,要远比长篇小说高得多。”

  林云笙整理的这本小说集,涵盖了世界范围内,四十九位声名远扬的大作家们,最能体现自己写作手法或写作风格的短篇小说。

  虽然陆钧行不可能通过仅仅几个月的训练,就完全掌握短篇写作,但林云笙觉得,他起码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由优秀作家们撰写出来的短篇小说,究竟是什么样的。

  所以在将这本短篇小说集,递给陆钧行的时候,林云笙并没有框定什么硬性要求。

  “有空就看,如果碰到喜欢的作者,可以在家里找找他们的书,做进一步阅读。”

  在写作早期,模仿是最为便捷且高效的提升方法,而林云笙几乎是亲力亲为地帮陆钧行打通了这一条道路。

  陆钧行合上短篇小说集,他给林云笙发去消息,问卡尔维诺的书放在家里的什么位置。

  跟一般作家颇具深度的抑扬顿挫不同,陆钧行在林云笙选出的卡尔维诺短篇代表作《恐龙》里,读出了作者在行文间特别的深刻与轻盈,他很喜欢。

  不一会儿,林云笙就发来了消息。

  林.:应该在靠进投影仪的那堆书里有几本。

  林.:你去找找吧,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在比较下面。

  每一次陆钧行去找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感慨林云笙藏书的繁多。

  他随手拿起几本,简单地翻上几页,就能看见林云笙在字里行间做的笔记。

  找到卡尔维诺的个人短篇小说集之后,陆钧行把地板上散乱的书籍重新整理,将它们再次有条理地高高垒起。

  抬眼间,陆钧行突然撞见了一本书。

  它像是被人随手塞在了角落里,但书页的侧面涂满了惹眼的黄色荧光笔。

  陆钧行走上前,蹲下,将其拾起,反手看了一眼书名——《活下去的理由》

  他知道林云笙有在书里做笔记的习惯,可一般都是拿蓝笔批注在行文里,从来没见过有哪本书的侧面也被刻意地涂上了荧光笔。

  好奇心促使着陆钧行翻开了这本《活下去的理由》。

  在书的扉页,林云笙隽秀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陆钧行却呆愣当场。

  根据落款日期显示,这行字写于五年前,写于林云笙的十九岁生日当天。

  [2022.9.26]

  人生毫无意义。

  只有自杀是一门值得探讨的学问。

  彷徨和无措瞬间包裹住了陆钧行,巨大的不安从他心底滂沱升起,陆钧行焦急又慌乱地翻到了下一页。

  [2022.9.27]

  不知道这个世界在快乐什么。

  四肢总是控制不住颤抖,头好痛,好想吐,想自杀。

  [2022.9.29]

  又看了一名医生。

  我讨厌去医院门诊。

  今天午后出太阳了,一点也不温暖。

  [2022.10.3]

  分辨不出食物的味道,划破皮肤也感觉不到疼痛。

  老是哭,好烦。死了算了。

  [2022.10.7]

  医生建议住院,但目前没有床位,要等。

  今天拿起手机想找人聊天,通讯录翻下去一个人都没有。

  陆钧行的心脏像被人死死攥住一样,泪腺在瞬间枯萎了,发干发涩,光是睁着都疼,迟来的洪涝轰轰烈烈,他哭得心惊又悲恸。

  陆钧行不敢再往下看了,他为自己昨天的想法感到难堪,哪有什么避风港,都是用自己的无知砌成的高阁。

  这本书里写着林云笙的日记,陆钧行匆忙去看写在书本背面的作品简介:

  ——24岁时,作者马特·海格不幸被命运选中成为抑郁症患者。书本讲述了这个并不比任何人坚强的年轻人,一点一滴克服精神上的极度痛苦,从绝望中活下来的故事。

  至此,十七岁的陆钧行终于追上了十九岁的林云笙,真正的林云笙。

  不是受人追捧的天才、不是他人厚望的奇迹,而是一名饱受折磨的抑郁症患者。

  一如林云笙自己所说,他病入膏肓,为此胆战心惊,痛苦不已,并且从来没有获得过痊愈的机会。

  陆钧行猛地站了起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林云笙的现状,可供血不足所导致的头晕眼花,让陆钧行只能伫在原地发懵。

  倏地,他突然想起昨晚林云笙服下的药片。

  陆钧行凭着记忆,从药箱里找出那瓶什么包装都没有的特殊小盒,倒了几片药到盖子上,拍完照片,才重新把它们装好,放了回去。

  他坐到沙发上,照着药片上印刻地凹陷字样,比对了网络上众多抗抑郁药物的图片,居然真的找到了这份无名药的学名——舍曲林。

  如坐针毡的忧戚,通过药物的功能主治说明,源源不断地送进陆钧行体内。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书,犹豫过后,选择再次打开了它。

  这本《活下去的理由》一共两百四十页,林云笙的日记,被随意的写在任何一个字句旁边。

  他好像不甚在意自己黑色的水笔字迹,与书里印刷的内容相互重叠。

  陆钧行快速翻到书本后面,找到林云笙最近一段时间的日记。

  [2027.2.25]

  叶影说,他会教我如何爱人。

  可是以这种目的去谈恋爱,不会让两个人都很累吗?

  明天去问问他好了。

  [2027.9.13]

  跟叶影提了分手。

  可能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去谈什么恋爱吧。

  [2027.9.14]

  今天叶影的经纪人找到工作室,夏光把人轰走了。

  后来她小心翼翼的问我,会不会跟忽然心软就跟叶影复合。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

  那只是我第一次撞见叶影出轨,谁知道没撞见的又有几次呢。

  好吧,这算恶意揣测了。

  最近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但不想去医院做检查。

  [2027.9.16]

  今天一个小孩找到我,说要我做他的导演老师。

  太乱来了,我肯定教不好他的。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林云笙的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看什么呢,喊你这么多声都没应。”

  林云笙的声音突然响起,陆钧行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把书往自己的身后藏,可在对上林云笙的目光后,他又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陆钧行不想把事情糊弄过去,挨骂就挨骂吧,他做错了事,撞破了一层名为体面的规矩,总要受到惩罚。

  如果惩罚过后,林云笙能愿意跟自己分享他的苦楚,那就再好不过了。陆钧行甘之如殆。

  林云笙觉察到眼前人的不对,他摊开手,停在半空。

  陆钧行抿了抿嘴,硬着头皮,把书放到了林云笙的掌心。

  饶是林云笙,在看到书本封面的时候,脑袋也空了一下:“你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得到答复后,林云笙点了点头,反应平淡到让陆钧行心慌。

  但其实林云笙自己也在找这本书,想来应该是他之前替陆钧行整理房间的时候,随手把书放在了客厅,结果不小心忘记了。

  早些年,林云笙会在书的侧页涂上荧光笔,防止自己发病后记忆衰退,找不到书,尤其像这种用来方便回溯病情的日记本,都会被他特别关照。

  现在书是他自己丢到客厅的,所有书能随便翻的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林云笙看着面前惴惴不安的小孩,只觉得无奈,怎么自己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能被他一头撞上。

  “看到哪了?”林云笙用食指指腹点了两下陆钧行的脑门,就当是在胡乱发泄自己的情绪。

  陆钧行一并都好好受着,不敢再有隐瞒,瘪了瘪嘴,故意添了一点情绪,避重就轻道:“看到你说我是小孩。”

  林云笙怔了怔:“全看完了?”

  “没有!”陆钧行连忙道,“我只看了前面两页和最后两页。”

  见林云笙半天没说话,陆钧行也开始不知所措:“真的!”

  “怎么,”林云笙失笑不已,“还想要我夸你啊?”

  陆钧行连忙摇头,又小心翼翼地抬眼道:“林老师,对不起,你要是生气的话就罚我吧,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别不跟我说话。”

  林云笙低着头,随手翻了几页书里的内容,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矫情话,也难为陆钧行居然看得下去。

  “我没生气。”林云笙叹了口气,合上书。

  陆钧行的手悄悄勾上林云笙的小指,见他没躲开,便顺势握了上去:“你不能骗我。”

  “谁骗你了。”

  林云笙要被陆钧行反客为主的能力气笑了,他拿手里的书轻轻砸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不是找了卡尔维诺的书吗,快去看吧,这本我就先没收了。”

  林云笙把书收回的房间里,心想自己哪里有什么立场去责怪陆钧行。

  不管陆钧行本人有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他已经承袭了太多关于“林云笙”的东西。

  林云笙也一并深有感触的电影、完全建立在他的认同体系之上,才被筛选出来的文学作品、甚至是他看待事物的观点,以及思考方式……

  在林云笙看来,自己私密的一切早就经由这场教学,以一种极为强硬的方式,或主动或被动地悉数塞给了陆钧行。

  就算莫名的病耻感一度让他羞愧难当,林云笙也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他之于陆钧行,早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

  令林云笙感到万幸的是,陆钧行的言行举止并没有因为撞破了自己的抑郁症,就做出什么生硬的改变,这让他在不觉间卸下了很多心理负担。

  今天的午饭是陆钧行煮的。

  陆钧行说:“林老师,如果你说不上来自己特别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先带你尝一些我特别喜欢的。”

  林云笙想了千百个敷衍的理由,就差把它们说出口了,但又在最后关头悉数咽下,说:“好。”

  陆钧行立刻喜上眉梢,原地蹦了两下,把林云笙往怀里抱。

  林云笙向来拿陆钧行没办法,他就像一阵深秋里走错门的春风,轰轰烈烈地吹来了,说什么是什么,真诚得浩浩荡荡,逼得林云笙身上的伪装,也跟着一层层褪去,不留一点余地。

  饭桌上,陆钧行咬着筷子,得寸进尺:“林老师,我觉得你不可以再把我当作小孩了。”

  林云笙眉头轻蹙,嘴里嚼着饭菜,面露疑惑。

  陆钧行几乎都要猜到林老师下一句会说什么话了,他肯定会说,你不本来就是小孩吗。

  “我的意思是,你遇到任何事情,好的坏的,在你需要我的时候,都可以跟我说。”

  陆钧行一想到日记里的内容,就是一阵后怕,虽然自己现在对抑郁症所知甚少,但他之后愿意花时间去做功课、去了解。

  林云笙愣愣地看着陆钧行,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一处地方好像在节节败退。

  你看,又有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走到自己面前,说出这些动听的话。

  林云笙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是把时光装进钟表里,时针分针往回拨到两年前,或许他早就该心动。

  可现在的林云笙看自己,就好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荒唐地恐惧着柔软的海水一次次将自己淹没。

  这次他会回到海里吗?

  会迷失在漩涡里吗?

  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但偏偏陆钧行还在说:“虽然我也在忐忑自己够不够资格说这些话,但是我们都试一试好不好?”

  他皱起眉头,仿佛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没有昂贵的礼物、没有欣喜若狂的神情,只是放下筷子,然后掰着手指,在那里想办法证明:

  ——“我可以帮你涂指甲、做你情绪的出口、然后永远站在你这边,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会努力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