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行一下就静了下来。

  因为这个问题,林云笙在不同的场合里问过他很多次。

  此刻,霞光亲吻海面,海浪搅乱天空,陆钧行告诉林云笙:

  ——“林老师,我没有找过别人。”

  林云笙松开陆钧行的手腕,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半秒后,他仿佛记忆失真,忽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于是陆钧行又把自己的话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云笙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让他失了平静、拔高声调,脱口而出的句子是什么了。

  可林云笙现在只觉得自己血气上涌,头昏脑涨,明明留给陆钧行准备艺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怎么敢这样乱来。

  陆钧行说:“林老师,我知道的。”

  然后林云笙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去问眼前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陆钧行被问得神色一沉。

  “去找新的导演老师”明明就是由林云笙主动提出来的建议,可陆钧行却觉得,或许林老师自己根本不知道,每次当他问起这个问题时,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不是他逻辑里的推己及人,不是他语气里的置身事外,而是一种比玻璃还易碎,比泡沫还轻盈的恐慌,恂恂蹭过陆钧行心尖最柔软的一处地方,又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要放弃我了吗。

  陆钧行没有选择去回答林云笙的问题,反倒自顾自地开始说:“林老师,你是第一个站在我这边的人。”

  白昊也好,李安凯也好,陆钧行身边的很多人,都说他有难得的表演的天赋,问他好不容易在影坛走到今天这一步,就非要去学导演吗,你自己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吗,真的想好了吗。

  陆钧行以为自己是想好了的,可他才十七岁,视野和经历是那么的有限。

  随着身边的行业前辈、过来人,越来越多无奈的叹息,堆成一座难以挪动的大山,陆钧行终于在某一天的夜里开始迷茫。

  他开始害怕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配不上自己现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怕就在不远的将来,等着自己的,只是用满腔孤勇铺成的一地荒唐。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困在严重的精神内耗里,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想法,又不知道该如何前进。”

  “终于,”陆钧行顿了顿,笑了起来,“林老师,我听说了你的名字。”

  好比一个谋求自救的人,终于在湍急的河流中摸到了一座浮木。

  林云笙抬手,用指腹抹去陆钧行后来潸潸落下的眼泪,他之前可从来没觉得这小孩这么会哭。

  “林老师,你抱抱我吧。”

  还委屈得这么水到渠成。

  林云笙拿他没办法,迈前一步,下巴枕在陆钧行的肩上,把人抱了个满怀。

  林云笙垂下眼帘,他不懂:“可我真的有帮上你什么吗?”

  明明自己对于能不能做导演老师这件事,都一直在闪烁其词。

  “当然了,”陆钧行的双手环上林云笙的腰际,“你从来没对我‘放弃表演,去学导演’这件事情提出过质疑,甚至夸过我有这方面的天赋,还劝我一定要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

  “你完完全全地接纳了我的选择,把我当作陆钧行,而不是演员陆钧行。”

  “所以林老师,”陆钧行在林云笙的耳边轻声道,“你也不要怕。”

  林云笙身形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

  接着,他又听陆钧行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我会乖乖地等着十四天期限的到来,等你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林云笙被人骤然戳破心中最不堪的一块情绪,或许他总要对陆钧行莽撞的不留余地,流露出几分怨怼的。

  可林云笙舍不得这么对陆钧行。

  他的理智几近陷落,甚至想着抛开医生的诊断意见,以同样的不管不顾去回应陆钧行。

  但林云笙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这么做。

  抑郁者患者最忌讳自我感觉良好。

  从第一次拿到特殊脑电图报告,被医生确诊为重度抑郁症的那一天开始,林云笙看清了自己的生命是一截注定要烧断的烟灰,灰扑扑的,不堪入目。

  他还记得那天很冷,医院的天花板很低,满是接收片的仪器笼罩住他的头颅,眼前一台显示屏让他不断地重复“一、二、三、四、五”。

  他被要求用最常规字眼组词,他听见医生的一声叹息,他看着高昂的医药费与直白的诊断结果,便兀自恐惧起这幢被纯白所代表的建筑。

  于是,自患病的六年来,林云笙第一次向别人别人坦白,自己在生病。

  他病入膏肓,为此胆战心惊,痛苦不已,并且从来没有摆脱过这层阴霾。

  “所以我必须等医生给我回复,这不仅是对我自己负责,也是对你负责。”

  林云笙把具体的病名说得含糊,但陆钧行却并不介意。

  他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人,选择尊重林云笙的决定,接纳他此刻所有厚重的愧疚、压力、与不甘,就像林云笙也曾经毫无芥蒂地接纳过“陆钧行”一样。

  “如果今天之内,医生还没有回复邮件……”

  林云笙抿了抿嘴,终于下定决心。

  “我明天就回沪都,去医院挂号问诊,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