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笙弯起自己右手的指节,怔怔地看着上面均匀漂亮的指甲油,抬头又见此刻陆钧行所饰演的谢燃举刀弑父,神色恍惚地跌坐到沙地上,刀柄从手中滑落。

  “CUT!”李安凯总算满意了陆钧行的表演,“这遍状态很好,来,小陆,我们再保一条!”

  陆钧行红着眼眶,面向镜头,眼底少有悲伤,却满是迷茫。

  一条过后,李安凯拉来副导,把前面几场戏重新审过,接着向剧组的各位宣布收工了。

  几个执行导演立刻走到一块,开始商讨起下午的排戏,随行助理尾随着另外两位主演离开,场务们有条不紊地散开准备收拾道具。

  林云笙则在人来人往的罅隙里,精准地对上了陆钧行的目光。

  至此,由神经末梢促成的视觉抽帧,令林云笙在某一瞬间,恍如隔世。

  地球历经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走完自己东升西落的一圈,好像所有人都在奔赴新生,只剩他被旧时光兀自夹住一条腿,拖着残缺的身形,苟延残喘。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竟?

  可林云笙却已经没了勇气,去赶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但陆钧行可以。

  陆钧行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定,可以在秩序里稍作改变,然后奋力地控告世界——我不相信。

  想到这里,林云笙一下便乱了呼吸。

  他剥开人群,快步走向陆钧行,却又在真的到了他跟前时,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陆钧行坐在沙地上,两腿大喇喇地敞着,眼睛里明明还蓄着一汪泪,视线却愣是直勾勾地追着林云笙不放。

  他的声音喑哑:“林老师。”

  这一声就跟有魔力似的,叫得林云笙肝肠寸断。

  林云笙脑袋一空,走到陆钧行的两腿之间,双膝陷进细软的白沙里,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

  陆钧行的脸靠上林云笙的胸口,两手圈住他的腰际,像是要把人死死地禁锢在自己怀里。

  林云笙陌生于猝不及防的痒意,酥酥麻麻,如过电般,从腰的两侧向上攀爬至后背,向下滞留于尾椎。

  但林云笙也就这样纵着陆钧行,没让他松手。

  两具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大海在他们身后驮着烈阳,一呼一吸。

  陆钧行听着林云笙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转而抬起头,目光流转,对上他的眼睛,接着才让眼泪吧嗒吧嗒地重重落下。

  “林老师,我不想后悔。”

  哪怕陆钧行的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林云笙还是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含义。

  大地上曝晒的日光那么凉薄,林云笙从前看街边的路灯都像是句号。

  如果可以,林云笙一定会告诉陆钧行不要怕,跟他说人类真正缱绻的名字叫做欲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哪管什么外人笑话。

  可林云笙知道,陆钧行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比自己更合适的导演老师,他也不可能一直陪在陆钧行身边,所以根本没有资格像这样怂恿他。

  于是林云笙叹了一口气,两手捧起陆钧行的脸,大拇指拂过他脸上不断滚落的泪。

  “听着,陆钧行,”林云笙抿了抿嘴,试图以笨拙却极尽的真诚去回应陆钧行,“你千万不要认为,我当时没有答应做你的编导老师,是觉得你有哪里不好。”

  “陆钧行,你很优秀。”

  “你有丰盈的同理心、强烈的表达欲、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你比很多同龄人都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甚至还有执行它们的勇气。”

  说罢,林云笙又想起了自己那封,没有被心理医生回复的邮件。

  林云笙垂下眼帘,于是他不得不承认:“有问题的是我。”

  是了,这也是林云笙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想逃避的痛苦,与前半生渴求的梦想,滋生在同一件事物上,林云笙是来这里下决心的。

  陆钧行怔怔地掉了几颗眼泪,他依稀还记得,李安凯曾经反问自己,那你觉得林云笙是什么样的人。

  当时,陆钧行磕磕巴巴地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切实答案。

  林云笙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一个“对他人苦难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林云笙身为年长者,明明经历的、失去的,都远比自己要多得多,却从不轻看他作为少年人的纠结与难过。

  等陆钧行情绪好一些了,林云笙拉着他的手腕,两个人就这样回了房车。

  “要我帮你卸妆吗?”林云笙问坐在椅子上发怔的陆钧行。

  卸妆的步骤并不繁琐,可现在陆钧行的状态明显不太好。

  “不用,”陆钧行拿起桌面上跟护肤品堆放在一起的卸妆膏,“我自己来就行。”

  只是一个转身的动作,东西就从陆钧行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陆钧行下意识去看林云笙:“我……”

  “我来吧。”林云笙弯腰捡起地板上的卸妆膏,“你闭上眼睛,再休息一会儿。”

  林云笙洗了个手,旋开卸妆膏的盖子,拿出里面产品自配的小勺片,将淡黄色膏体在自己手心揉开,搭上陆钧行的面庞,为他卸妆。

  陆钧行的触觉因为视觉的缺席,变得更加敏感,林云笙指间的温度在他的眼睑上一并化开。

  他感受到林云笙的手抚过自己的右眼,再是左眼,从自己的眼角抹到眼尾、再从眉头,经过眉峰,一路到达眉梢,然后一遍又一遍。

  接着,林云笙的动作停下了。

  “张嘴。”

  陆钧行配合着将嘴巴张开。

  他睁眼便见林云笙裸桃色指甲近在咫尺,喉结不自然地滚动。

  陆钧行突然没由头的开始发散思维,林老师平常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护手霜?如果、如果不用护手霜的话,他又是怎么把自己的双手,保养得那样漂亮。

  半晌,林云笙才发现陆钧行又在盯着自己出神。

  林云笙知道演员作为极其消耗自我情绪的职业,不能出戏的危害极大:“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被抓包的陆钧行慌乱摇头,纷来沓至的羞赧让他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林云笙狐疑地看着陆钧行,不由得担忧道:“有不舒服要跟我说。”

  陆钧行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林老师一定涂护手霜了。

  陆钧行卸完妆,从片场回到酒店,便被执行导演告知剩下的戏被挪到了明晚,同时白昊也给他发来了消息,说自己已经回到榕城了。

  白昊:晚点我去你房间一趟。

  白昊:有件事要跟你说。

  陆钧行简单地回复完白昊后,便拿着手机,坐到了书桌前。

  他点开与林云笙的微信聊天记录,里面有对方中午发给他的错题解题思路,步骤详尽明晰,就是字迹有点接近狂草,需要陆钧行花点时间去辨认。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读懂了第一张图片里的字。

  【老板!!我要告状!夏光和小乔在工作室约了一大群女生喝下午茶,把我赶出来了!!!】

  好的,陆钧行觉得自己这下算是猜到字迹里的怨气是从何而来的了。

  估计林云笙也没有点开细看,所以才把这张图片也一并转发给了自己。

  陆钧行深吸一口气,扎进了痛苦的数学题里,把错题梳理完大半,正好也等来了白昊敲门,他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半点了。

  白昊脱了鞋,拎着两个精致的礼品盒,就往陆钧行的房间里走。

  将东西平稳放下后,他才找了张椅子坐下,回过头来跟自家小祖宗讲话:“这两天还顺利吗?”

  “嗯,林老师一直陪在我身边。”陆钧行点了点头,坐到了床沿边。

  白昊眉头微皱,欲言又止,却意外的没有多说什么。

  他转而指着那两个被放到桌面上,包装精致的礼物:“虽然距离你十八岁生日还有一段时间,但左边那个是江导给你的成年礼。”

  “今年她生日的时候,你不是送了一套茶具给老人家吗?”白昊进一步解释,“江导跟我说她用着很喜欢,所以特地给你挑了一个胸针,就当是还礼了。”

  陆钧行瞪大眼睛,他光看那礼物的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这也太破费了。”

  其实白昊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像胸针这种正式的配饰,一般也就用出席红毯的场合上,可对于陆钧行来说,如果这些活动的日子不在假期,他基本都会选择背着书包去上学。

  “帮你表达过这个意思了,但架不住江导想送,你改天到微信上再跟她好好道个谢就行。”

  “好,”陆钧行想也没想,“我下次要再有参加什么活动就戴它。”

  白昊回想了一下陆钧行这段时间的学习决心,觉得这件事大概要等到他高考结束再说了。

  “另一份礼物……”

  白昊的眼神晦暗不明,他转而看向陆钧行。

  “是江导专门为林云笙准备的。”

  陆钧行瞬间瞪大眼睛:“什么!?”

  江颖今年已经有七十三岁的高龄。

  在国内的一众导演里,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深居简出的类型,连房子都为了隐居避世,故意买在山野里,平时也基本不会露面。

  所以陆钧行当然不会自大到认为,林云笙收到这份礼物,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唯一的可能就是——江颖认识林云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