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团聚,如同过去一样,他们在桂城过平淡安宁的日子。
许朝荣跟许昉在厨房忙活,贺祈想帮忙,就被许朝荣以厨房太小,小七进来太挤为由赶出去。
他们一起去超市采购,许朝荣还是像过去一样,习惯性拿一点小玩具放在购物车里,片刻后又想起,贺祈已经不是那个整天都要跟在许昉身后的小不点儿了。
他们在天气晴朗的傍晚去江边散步,许昉会从小贩的手中买下一个气球缠在贺祈手指上。
他们沿着江岸走,江面波光闪烁,太阳将落未落,天空与江水的颜色不断变换,从深红到桔黄,余晖落满整个夏天,时光恍若从未更迭。
唯一让贺祈在这种平静生活中感到警觉的,是许朝荣的咳嗽声。
他经常跟许朝荣说去医院看看,但许朝荣犟得厉害,说什么也不愿意,要么说小感冒很快就好,要么说没有必要。
贺祈就想着,那应该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可如今已经足足过去了半个月,许朝荣的身体状况却仍然没有半点好转,甚至越来越严重。
有时候在半夜,贺祈醒来,还能依稀听见隔壁传来的咳嗽声。
阒寂无声的深夜,万物都沉睡。
窗外的鸟儿还是歇息在那棵桂花树上,月光萧瑟明亮。
贺祈在黑夜中睁开双眼,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是唯一的光亮所在地,落在他眼里却很模糊,像是白乎乎的一团云雾。
不像月光。
他在心里数,一秒,两秒,三秒……
这次许朝荣的咳嗽声持续了九秒。
贺祈翻身埋进许昉怀中,轻声叫他,“哥哥。”
没有得到回应。
在他以为许昉已经睡着,等不到回答自己也试图入睡的时候,头顶传来很轻的一声,“嗯。”
紧接着就感觉到许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后背,然后将他紧紧箍住。
“哥哥?”
“嗯。”许昉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晰。
贺祈:“你刚刚醒吗?”
“嗯,刚刚醒。”
贺祈动了一下,“抱得我好紧,呼吸不了了。”
许昉松开手,开始轻柔地拍他的后背。
隔壁又传来一阵咳嗽声,这次声音很大,像是一直隐忍克制,到达临界点终于无法忍受的爆发。
许昉掀开被子起身开灯,两人皆是被光线刺得闭上眼睛。
“我去看看爸爸。”许昉拿了件衣服披上。
“我也去。”贺祈拉住他的手腕。
许昉回头看他,对方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
他抬手抚贺祈的脸,柔声说:“嗯,好,别担心。”
两人站在许朝荣卧室门外,许昉抬手敲门,“爸。”
无人应答。
“爸。”许昉攥紧拳头,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许朝荣还是没有应声。
许昉不做犹豫,直接拧开门锁开灯大步走到床边。
只见许朝荣紧紧攥着被子,身体蜷缩在一起,他大口喘着气,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许昉迅速将他扶起,给他披上外套,“爸,我们去医院。”
“不…不用……”许朝荣伸手推他,不停摇头,吃力地开口说话:“我缓一缓,缓一缓就行了。”
贺祈跑出去倒了杯水进来,喂给许朝荣,“爸爸,我们去医院看看吧,重感冒可能变成肺炎,很难受的。”
许朝荣没说话,只是不停摇头。
贺祈的心揪成一片,他想再次开口劝说,许昉却突然说话,“小七,你先回去睡觉。”
“什么?”贺祈疑惑看他。
“听话。”许昉低垂着头,一下一下拍着许朝荣的后背,“先回去睡觉。”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许昉的情绪丝丝缕缕都与贺祈的缠绕在一起,直到这一刻,贺祈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事情没有他想得这么简单。
他迅速串联了破碎的记忆片段。
早在他们去探望许朝荣的时候,他就开始咳嗽了,止不住地咳嗽,他那个时候说是支气管炎。
许昉也是从那次回来以后,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沉默着发呆。许昉赚钱一直都跟不要命一样,贺祈早就知道,所以他当时没有怀疑。
接许朝荣回家后,许昉也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他会花大量的时间带着许朝荣四处走,陪他说话,会说想吃爸爸做得菜,比起过去对什么都淡漠,做什么都冷静的许昉,他好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只想眷恋依靠父亲的孩子。
贺祈看向许昉握着许朝荣的手,他一时分不清,是谁在发抖。
他,在害怕吗?
“好。”贺祈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这个字,背过身的一瞬间,他的泪就落下来。
他太了解许昉了,他在害怕。
他的哥哥在害怕。
什么能让他这么害怕,他不敢再多想。
回到卧室,贺祈终于支撑不住,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他将头抵在膝盖上,低声抽泣。
片刻过后,大概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急切地拿出手机看之前向瑾竹给他汇过来的钱。
泪水滴在手机屏幕上,贺祈用力擦了一下,但是越擦越多,到最后,他干脆放弃,近乎绝望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才再度响起声响。
“小七。”许昉站在门口,轻声叫他。
贺祈抬头,眼前还有些模糊,他已经止住了哭泣,但脸上满是泪痕。
许昉走到贺祈身前蹲下,抬手抚摸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哑,“怎么坐在地上。”
贺祈看着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下,他倾身抱住许昉,“哥哥。
“嗯。”
“爸爸怎么了?”
许昉拍着贺祈的背,开口安抚他,“没事了,明天送爸爸去医院。”
贺祈重重闭上眼睛,抽噎着说话,“你说过不骗我。”
许昉没有应声。
贺祈就追问,“你忘记了吗?”
许昉说:“没有忘。”
“说好了什么都一起面对,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
贺祈推开许昉去看他。
发现许昉的眼眶很红,眼白已经泛出了一条条血丝。
贺祈心疼得用手指一点点滑过他的脸庞,哽咽道:“你没有忘记,为什么要这样?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让我跟你站在一起。”
许昉,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啊。
小时候你从来不骗我的,后来为什么总爱撒谎?
贺祈的眼睛痛得厉害,他以为他长大了,就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绝望地看着许昉一个人越走越远,让他一个人背负一切。
可许昉不愿意,许昉让他永远留在他身后。
可是啊,许昉,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这不是我们共同的家吗?
贺祈静静看着许昉的双眼,哑声道:“你不是说,他也是我的爸爸吗?”
许昉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垮,他近乎脱力地垂下头,泪珠大滴掉落。
“对不起,对不起……”许昉喃喃低语,“对不起,小七……”
贺祈将许昉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低头吻他的耳廓。
许昉不停地道歉,贺祈就一遍遍应声,“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许昉。”
“我来了,你不是一个人了。”贺祈一边说一边轻拍他的头,哄孩子似的一遍遍给他抚摸和亲吻。
他在许昉耳畔轻声说话,像是在鼓励自己,又像是在安慰对方。
“别害怕啊。”
“别害怕,哥哥。”
“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
他一遍遍说着,直至黎明,此时天空还残留着几颗星星,夏风划破长久的宁静,有人还在睡梦中,有人已经开始新的一天。
贺祈侧头看向窗外,轻声说:“天亮了,哥哥。”
他们最开始是在桂城,许朝荣答应接受治疗,但执意留在桂城,哪里也不去。
当着病人的面医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家属商量,主治医师将诊断单拿给许昉看,劝说他,“你们也看到了,病人现在已经晚期了,只有去条件更好的医院才能勉强让病人不那么痛苦,执意留在这里,可能,可能甚至撑不过……”
“唉。”医生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虽然生离死别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每次面对这种情况,还是会觉得唏嘘不已。
他们见过很多人因为付不起治疗费而被迫放弃自己最爱的人,有的人会号啕大哭,有的人会一个人默默蹲在角落垂泪。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是去更大的医院吧。”
许昉垂眸接过单子,道谢以后就转身离开。
他提着刚买来的小米粥,站在病房外,许朝荣的咳嗽声一下急一下缓,落入许昉的耳朵中,像是一个人在走夜路时,远方突然传来的悲鸣。
让他恐惧,害怕。
他透过门缝朝里看,贺祈正在给许朝荣顺气,一勺一勺喂他喝水。
许昉抬手揉眼睛,随即推门进去。
“吃点东西吧,一天没吃。”许昉在床边坐下,开始拆饭盒。
许朝荣:“我吃不下,你们吃吧。”
“多少吃点。”许昉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不吃扛不住的。”
“好。”
许昉耐心地一口一口喂,一小碗快吃完的时候,他突然问:“为什么不肯接受治疗?”
贺祈坐在许昉身边,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屏息凝神,看向许朝荣。
“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甚至没有打算来医院,爸,为什么想放弃?”
许朝荣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答着话,“是觉得没有必要,在里边儿,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治疗了一段时间,后面觉得没有必要了。”
“现在留在桂城,挺好的。”
“我就是不想…不想……”
许朝荣不说了,他有些吃力地抬手去握许昉的手,“顺其自然吧,有些东西,没办法的。”
许昉向来听许朝荣的话,唯独这次,他固执地摇头,“会有办法的,有希望的。”
“我挣了钱了,能治。”许昉说。
闻言,贺祈也急切开口,“爸爸,我们去大医院吧。好不好?肯定可以治的。”
许朝荣低下头,出神地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有些恍惚,怎么变成了这样。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意气如灰,永坠暮年。
“爸,起码,看到小七毕业吧。”许昉说,“来参加小七的毕业典礼,好吗?”
许昉的声音有些变调,带着乞求与叹息。
“好。”许朝荣终于点头,“试一试吧。”
于是他们提前了回到临城的日子,将许朝荣转到临城一医。
病痛折磨让许朝荣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化疗已经进行到第二个疗程,现在他只能勉强下地活动。病情恶化得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现在许朝荣的每一天好像都是向上天借来的。
许昉心里清楚,早在很久之前,几乎就已成定局,他托顾忱槊问过很多人,没有办法的,许朝荣说治不好,许昉也知道,之所以那么执着地要将他送来医院,只是想减轻他的痛苦。
“哥哥。”贺祈递给他一个饭团,“把这个吃了就去休息会儿吧,今晚我来守。”
“你明早不是有课吗?”许昉摇头,他的脸上满是疲倦,但还是竭力打起精神说话,“回去早点休息吧,这里有我,不用担心。”
贺祈在许昉旁边坐下,没说话,过了几秒轻轻握住他的手。
“那我跟你一起,我下午可以补觉。”
“好。”
是夜,两人坐在病床边,今天许朝荣的状况稍稍好了一点,主动跟他们说饿了,贺祈就匆忙跑出去买吃的。
许昉给他倒牛奶,“明天开始我就要去上班了,不能每天来看你,找了个护工,你需要什么就跟她说。”
“本来就不需要天天来的,你们忙你们的,我最近好很多了。”许朝荣说。
“昉昉,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啊?”许朝荣想到什么 忽然问他,“上次来看我的那个小伙子,他说是你的同事,你怎么跟画画的人是同事?”
“你大学念的什么专业来着,出来工作怎么没有找跟专业相关的?”
“跟专业对口的工作不好找,赚得也不多,我现在在画室上班,挺不错的。”许昉将杯子递给他,“喝了睡一觉吧,别想这些。”
许朝荣没接,侧过头去,低低咳了几声,“赚钱很辛苦的,哪经得住这么花。”
“有钱,存了钱。”许昉将杯子放回桌上,“我说了你别想这些,好好听医生的话,接受治疗。”
贺祈站在病房外,紧紧抿着唇。
正欲推门进去,里面又传来说话声。
“让你联系妈妈,你联系过吗?”
这句说完,就没了下文,许昉没有回答,许朝荣也没有再问他。
贺祈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推门进去,“买了银耳汤和青菜粥。”
“好。”
等许朝荣睡下后,贺祈示意许昉出去。
许昉:“怎么了?”
贺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给许昉,“这里面是之前我妈她们留下来的,还有些,你先拿着吧。”
许昉垂眸看向他的手,缓慢眨眼。
“哥哥,现在爸爸的事情最要紧。”贺祈看出许昉的忧虑,将卡塞进他手里,“你给我的钱,我存着,以后我就用那笔钱,很多的。”
许昉将卡捏紧,温声说:“小七,谢谢你。”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上次说的好好的。”
“好。”许昉将贺祈揽在怀里,抬手顺他的头发,“这段时间可能有些忙,不能来接你放学了。”
“没关系。”贺祈紧了紧手臂,“我留在学校多学点东西。”
“好。”
走进深夜的医院长廊,大概能看见这个城市中最惘然无措的一批人。
他们有的来回踱步不停打电话,有的孤身一人蹲在墙头隐忍哭泣,有的甚至来不及脱下沾满灰尘泥土的外套长裤,大口喘气。
贺祈收回视线,靠在许昉胸膛上,问,“爸爸会不会知道你的事情?”
“可能吧,没事。”许昉揉他的脑袋,安抚道:“别担心。”
“好。”贺祈努力笑着去看许昉,试图让此刻的氛围不再那么压抑。
许昉低头看贺祈,环顾了一圈四周,确认没人在意他们后,迅速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小七,别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