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安不是第一次萌生出想要暴打明扬的念头，特别是这家伙总是随时随地装作自己是超级巨星的时候。那感觉好像晒在北京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之下，全然不觉得这是什么热烈的事情，只会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距离地球毁灭这件事到底还有多久。
不过后来裴若安并没有把那块签名擦掉，反正这台车他也不常开，锁好门丢在车库的角落里也不会影响地球自转。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在赛道上狂飙，磕掉漆也好开上墙也罢，连明扬都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这样无拘无束的快乐了，不是为了输赢，只是为了让自己沉浸在绝对的速度快感中。速度一停止，世界重回眼前。
不断的邀约让明扬始终保持在兴奋的状态中，只是他现在应该休息一会儿了。明扬在角落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周楚，他问别人周楚去哪儿了，只得到一个好像离开了的回答。
明扬皱眉，心里骂周楚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这么晚了还能跑到哪儿去？再一想，这是周楚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他的家就在这里，自己的担忧完全多余。他只能继续谴责周楚的行为，两条腿不知不觉带着他来到了赛道外面。隔音墙把声音拢在里面，场地外是属于郊外特有的杂乱和荒芜。
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烧成灰明扬都认得出来，是周楚。
“我以为你走了。”
周楚听到声音后头也没回，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歪着头问：“怎么在这儿装深沉，你不去玩吗？”
周楚摇头。
“不无聊吗？哦对，你本来就是一个无聊的人。”明扬的眼睛从周楚身上转想了另一侧，“我刚刚的高光表现都看到了吗？”
“碾压那种水平的人算什么高光表现？”
“反正比一直坐着的人高光。”
“……”
周楚只要不说再说话，明扬就能洗脑自己赢下了这一局。他往后靠，胳膊肘压在背后的台阶上，头自然而然地仰了起来，这是他这几天以来少有的清净夜晚。
“你要在北京呆多久？什么时候回去？”
“把事情办完。”周楚道，“过两天吧。”
“那我们要一起回去吗？”
“不要。”
“喂！”明扬看向周楚，“我没有要跟你一起回去的意思！”
周楚换了个姿势，用手掌撑着下巴，没头没尾地说：“事情很麻烦。”
明扬闷声回答：“我当然知道。”说完他看着天空发呆，好一会儿之后才问周楚：“这次也能度过难关的吧？”车队到底需要多少钱，明扬没有概念。他觉得可能和上次差不太多，既然上次能坚持下来，那么这次也一定可以。
他的乐观不知从何而来，周楚心中想的却不是如此，也许，这一次会更难……
“我算过了，我们有机会拿车队年度冠军。”明扬忽然说。
周楚一副“用得着你这个笨蛋算”的表情：“只是理论上有机会。”
“那也是有机会。”明扬说，“我也会拿到我自己的分站冠军，所以，所以……一定会去参加比赛的。”
没有主语，周楚听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车况极好的北京牌EVO9在市面上属于可遇不可求的玩意，成交价基本都在百万以上，最近二手市场上出了一台宣称车主急售的车，优越的品相和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勾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去看车的准买家络绎不绝。
这是周楚最喜欢的车，当初买到的时候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把它转手于人，同样的，他也从来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他拥有过很多车，爱肯定都是爱过的，但是十根手指都有不同，爱必然也会有比较级。他最爱EVO，在他职业生涯中贯穿的确乎是有那么几台EVO。
跑比赛的那台已经撞得不可修复了，最终的使命是被当做零碎废铁卖掉；陆骏为了他能来counter pick而特意买的那台红色的代步车和眼前这台黑色的最终结局也是被卖掉。卖掉的理由太简单太枯燥又太现实——他要钱，并且他的底线在不断后退。
认识周楚的人一看那个车牌就知道这是周楚的车，他缺钱这事儿现在来看并不是秘密，只是没有人敢真的问八卦问到他本人的头上。
帮周楚卖车的二手车商很快找到买家，随后就让周楚过来签合同。买家见到周楚之后没有砍价也没有问额外的问题，想要在合同上落款的样子比周楚还着急。
周楚问他，你真的喜欢这台车吗？对方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周楚问他为什么，买家慎重思考之后给出了一堆答案。那些答案在周楚听来太过标准，他放下了笔，又仔细看了看买家的脸：“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怎……怎么可能？”买家生怕事情有变，提出可以加价，周楚却执着于他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最后他才想起来，好像见过，在周岚那儿。
“我不卖了。”周楚说。
“别这样。”对方笑笑，“我虽然供职于赛灵，但是这好像跟这次的交易没有什么关系吧？我个人也是一个JMD车迷，非常希望能够买到这台EVO。”
周楚表示抱歉，但他还是不想卖给跟赛灵有任何关系的人。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刚要走，那人就叫住了他，装也不装，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虽然我只是帮周总一个小忙，但如果办不到的话是有点为难的。”
周楚心下了然，是周岚在找他麻烦，与眼前这个人无关。他本不想理睬，却又不想让这个给周岚打工的人难做，只好说：“那你叫你们周总来问我吧。”
周楚的反应自在周岚的预设之中，他给周楚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挑明自己对于counter pick以及周楚当前的情况了如指掌，然后问周楚现在凑了多少钱。周楚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周岚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有件事陆骏是不是一直都没跟你讲过。”周岚把自己给陆骏开的融资金额和条件尽数告知周楚，当他提到他希望周楚离开counter pick时特意停了一下，想听听看周楚的反应。
听筒里的寂静让周岚很满意，然后他继续讲下去：“陆骏有得选，可他偏偏不选。他对你可真好……还是说，他认为你能带给他的收益要远大于我给他的？”
“周岚，别挑拨离间了。”
“是吗？我不知道。”周岚问那个问题是出于他的好奇心，他视陆骏为一个有着足够丰富社会经验，并且谙熟资本游戏的人。他单方面认定陆骏可以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是过去了这么久，counter pick的负面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连周楚都不得不跑回北京四处筹钱，那陆骏在坚持什么？
周岚无法理解，他甚至想问问周楚。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
“……”周楚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只顾着把总是喜欢隐瞒实情的陆骏钉在墙上，周岚的话几乎没怎么听。失落的情绪渐渐笼向他，他连跟周岚对骂的心气都没有，只低声问：“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要和你做兄弟？你凭什么……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自己养不起自己，低三下四地跟别人借钱？你不嫌丢人吗？”
“我没有这个自由吗？关你什么事？”
隔着电话宛如隔着时空，周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他的嘴巴动了动，似乎在说，我也不想这样。而他实际发出的声音却是：“我们是兄弟，这怎么可能不关我的事？”
他心想，你没有自由，难道我有吗？你不想和我做兄弟，难道我想吗？
周楚换回了他一贯冷漠的语调问周岚是不是有病，周岚让周楚好好考虑考虑他所说的事情，他看着已经熄灭的屏幕，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病吧。
他总是和周楚关系不和，但这并不是他预想的兄弟关系。他们并非同母所生，年纪相差又大，根本不可能像普通兄弟那样彼此陪伴长大。周楚出生时周岚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纪的他懂了很多人事，会听话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位温柔漂亮的陈隽阿姨和周仕恩满怀笑意地逗弄着初生婴儿。
长子幺子在家庭中的角色分工决定了他们的成长轨迹截然不同。虽然都享受绝对的精英教育，周岚显然要比周楚更能适应这些，一路名校读到长大，最终选择与家族事业相关的专业继续深造并且最终进入集团。
而周楚呢，一头扎进了那个赛车的世界，不光做起了荒唐可笑的美梦，甚至还得到了周仕恩的默许纵容。当周楚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坚定时，即便是再受宠的小儿子，周仕恩对周楚的未来也不免担心。
这些心思周仕恩从来没有讲过，聪明的周岚却能洞察。他从小就被周仕恩灌输一种思想，即他是哥哥，哥哥以后要抗起责任，要继承家业照顾家庭。周仕恩不希望他叛逆，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应该是理性而矜持的。
周楚在还很小不懂事时会在家里玩遥控车乱跑，有一次不小心撞到了周岚。周楚有点怕周岚，能率先想到不惹大人发火的办法就是问对方可不可以跟自己一起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周岚垂眼看向地上那台翻了的遥控车，慢慢弯腰把它扶正，问周楚是不是很喜欢车。周楚用力点头，几岁小孩的嘴巴里蹦出了好多不同的车型，说爸爸给他买了好多模型。
周岚听后冷淡地告诉周楚这是小孩子玩的，他还要去上课，说完便走了。
周岚不喜欢车，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但他还是以此进入了权利世界。
周仕恩不会直接赋予他权力，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争，如果他争不过，那么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长子。
所以周岚在集团里力争上游，不惜跟冯海燕斗得血雨腥风。而在家庭中，他需要保障家的完整性。他很清楚周仕恩更喜欢周楚，在偶尔谈天时，周仕恩聊到周楚总是会带着略微遗憾的口吻感慨那小子总不着家。
周岚听后便想满足周仕恩这个愿望，毕竟从现在的内部斗争来看，周岚自己能打得牌已经不算多了，而站在周仕恩的角度来看，把冯海燕扶上位兴许带来的利益会更多一点。如果他能弥补周仕恩的遗憾，同时也让周仕恩看到自己为这个家庭所做的努力，周仕恩开心了，自己在集团里的下一步能迈得顺畅一点。
这是一种很怪的心态，即便到最后所有人都不领周岚的情，周岚仍旧希望达到自己所认为的“圆满”。
他想成为话事人带领集团继续往前走，同样的，他也会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人的。他就是想既要又要还要，而他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从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