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5章 神女生涯

  这晚徐慎如做了个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想徐若云的事想得多了,他自己竟也做了个春梦。来如春梦几多时呀。

  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算知道彼春梦非此春梦,也还是忍不住默默地想了。他想,来如春梦几多时呀,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梦见萧令望。

  萧令望贴近他,不在学校,也不在他家里,不在床上。在空山雨后,在斜照西沉,在娟然如拭的纯净天幕之下。陈旧吊桥高悬谷中,清溪自脚下奔流而过,他躺在桥栏之侧斜着目光向底下看。

  月亮爬上来了,水流过去了,萧令望握着他的手,他就知道这真正是个发生在春天里的春梦。是嘉陵的四月,胭脂耀眼桃正红,雪片满溪梅已落。

  是江国之春,是去年。是夕青春值三五,花枝向月云含吐。

  萧令望图方便,单膝跪在地上,凑过来吻他。他本能觉得害怕,要躲,萧令望就捉住他的手,攥紧了,低声说道:“徐校长不要乱动,小心掉下去。”

  于是徐慎如就不敢动了。

  青年的掌心是温热的,唇齿也是温热的,就是吻技大概不是那么好。徐慎如虽然也没亲过什么人,但他自诩比萧令望的技术要好一点。或者是因为萧令望实在太不会吻人了?所以连他都能觉出来自己是在被胡乱地啃。

  太胡乱了,先啃得他嘴唇出血,然后才用舌头去吻他。萧令望气息绵长,又喘得匀,一场长吻之后徐慎如空自面颊泛红,喘着气仰面跟青年对视。萧令望觉得这样已经不够了,便彻底跪下来,方便自己又一次低下头。

  他舔舐徐慎如的锁骨,拆他衬衫的扣子,伸手进衣裳里,轻轻地、细致地摸他的肌肤,令他微微发抖。

  徐慎如伸手攥着吊桥的锁链,低声问他:“你……你要这样吗?”

  萧令望应声点头,徐慎如第一次感到害怕了。他战栗了,想躲开,可是萧令望分明只是看着他,并不曾禁锢他,他却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只能任之摆布。

  萧令望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这眼睛在暮色里看不清,但徐慎如心里能想到。他能想到那双黑眼睛张大了,能想到那眼睛是如何迫切地在注视着自己……

  至少在梦里是,在梦外也曾经是,他见过的。

  年轻人解开了他的衬衫和腰带,徐慎如就笑他:“在外边别的不知道,这一套倒是学得很麻利。”

  梦里的萧令望摇了摇头:“不是在外边学的。”

  徐慎如被摸得抽了一口气,然后回答他:“唔,那就是早就会,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萧令望又摇了摇头。桥板是很硌得慌的,徐慎如暗自皱眉。合着雾露的夕风吹过来,还有一点点凉冷。他差点想催萧令望快点,又觉得不好意思,闭住了嘴。

  萧令望再次低头吻他,吻过了也不抬头,温热的舌头滑过身上,到停顿的时候才说:“我不是要徐校长肯同我春风一度的。不是我家老太爷养兔子,也不是聂大炮玩他的顾问,图两个人上床快活。”

  徐慎如心里想,唔,如果你床技同吻技是一样的,那也确实是快活不起来。

  但是表面上他不说话,他就只是笑:“我明白了。不是床上快活,那这是山里快活?”

  萧令望闻言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咬得徐慎如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咬完了这年轻人才道:“徐校长若是女人,就要让你给我生孩子的,做我太太,一生一世的那种——当然啦,要是你想到外面去做事,也是很好的,都可以,总之,就是这样。”

  青年解释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自己说明白了没有。

  而听的那一方呢,徐慎如只是“哦”了一声,问他:“那为什么不是你做我太太?”

  萧令望道:“我可不要给你大哥做弟媳妇。规矩太多,还容易丢了小命。”

  徐慎如扑哧笑完,不说话了。萧令望见他举起了白旗,便一无停滞地长驱直入,要不是看着在吊桥上怕出事,只怕还要翻来覆去地折腾。他记得那感受。

  在梦里天亮的时候,他醒了。现实中还没亮,才过了没多会似的,惹得徐慎如先是羞耻,紧跟着就是简直吃惊。倒不是吃惊萧令望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而是吃惊这几句的言语。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他自己的梦,而他居然在梦里给萧令望编出这样的话,什么生孩子、娶太太、弟媳妇之类乱七八糟的,岂不是他自己整天想着给人生孩子么?真是荒唐至极。

  虽然以他对彼的了解,觉得这话即便真从萧令望嘴里说出来也不太稀奇,但被他自己心里想着做成了梦,则别是一番滋味了。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默默地把脸埋在被子里,虽然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却还是埋了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抬起头向窗前看去。

  月亮挂在外面,光亮透过帘子映进来,照着地下,显得空荡荡的。

  他攥着被子,从梦境里渐渐醒了,醒透了。但他有点不舍得,居然又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回忆一下梦里的画面。

  他想起萧令望的袖口,挽起来的,干净雪白的。袖口里露出手腕,肤色比他自己深了一点,被他不知道怎么给咬了,咬出一个血印子。

  萧令望长得很英俊,睫毛很浓密,徐慎如就伸出手蒙住他眼睛,低声叫他:“你眨一眨眼睛。”

  萧令望眨眼,睫毛在徐慎如手心轻轻地扫过去。这时候情事的余韵已经过去了,他们并排躺在桥上,桥面宽度有限,他们离得很近,徐慎如握住他的手臂,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自己咬的牙印,问他:“疼么?”

  萧令望笑里沾着轻佻:“原来徐校长跟小猫似的,会咬人的。”

  徐慎如躲进被子里,朝窗外惘然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寂寞,是他从前不知道的寂寞。从前只是冷清,冷清也是他习惯的,从没正经想过要找人做伴,但现在,萧令望如果此刻在他眼前出现,他就要抱住萧令望,抱住他,然后咬他……是咬他,不是亲吻他。

  徐慎如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去年的事。萧令望坐船离开之前,将之前在火上烘干了的、他的衬衫从小手提箱里拿出来,还给了他。徐慎如回到家,发觉那件衬衫的口袋里有一封信。

  说那是信或许夸大了,那只是两页信纸,写好之后没有信封,用另一张空白信纸裹住了,叠了好几折,塞进徐慎如的衬衫里。

  他当时没有拆开。

  他不舍得扔掉它,却一直没有拆开看看,看萧令望究竟想对他说什么。许是怕拆了又后悔,或者多生事端,也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来日方长,万一来日萧令望弃绝绮念后觉得可羞,一定会宁可他没看过的。

  他光着脚爬下床,走到书房去。那信被他夹在萧令望以前的信里,放在了最底下,轻易看不到,也想不起来。但此刻他突然非常想看了,哪怕那已经是过时的、废弃的、无意义了的话……

  是出于好奇,也是想找些安慰,徐慎如拧开了台灯。

  萧令望的字迹锐利而舒展,很是自如好看。他喜欢用蓝黑色的墨水胜过蓝色或者黑色,但时隔经年,那蓝黑色已然变得灰暗了。借着台灯的光亮,徐慎如拆开了折叠的外封,展平了里面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条。

  这应当是在山顶,在梁台书院的厨房里夜宿的那一夜,萧令望借着火光写下的。那一晚他们轮流守夜,一共轮了两遍。徐慎如捏着纸边,想象萧令望打开箱子,掏出纸笔,伏在灶台上写字的模样。

  如果他是最后一次醒着守夜的时候写下的,那么他打开箱子,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东西被动过,知道了徐慎如穿过他的外衣,也就能想到,徐慎如其实也摸到了暗怀隐秘的照片?如果是,那么他会写什么?

  他低下头去读。

  萧令望的语气温和如微雨。他在纸上给徐慎如写:

  “我今天有话要对徐校长说,您若答应了,这纸上的内容我会自己说给您听;如若不然,徐校长或许根本就不想知道的,那么就更无须我留言,所以这信本不该写。但我总怀着万一的希望,想留下它们给您看,何况这些话也无从向除您之外的人说起……

  因此我姑且写下来罢。

  我爱慕徐校长,是由来已久的了。先生一向担心我是否被您引诱,您担心的没有错,或许这就是真相。徐校长的身份年纪、缺陷瑕疵,还有为人的怪异性情,不论是悲观凉薄,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大抵知晓了。我知晓,而且被引诱,风流俊彦总是擅长迷惑人心的,所以请您不必为此觉得罪恶。

  这是我至高的赞誉,请您只当是我甘愿被引诱。邪路,正路,或者随便什么路,又与我何干呢?我是为您的美丽多情而心折,不是为您的完美和伟大。我愿用美丽多情来描述您,就像您想拟我为美人一样。假如您觉得被冒犯,啊,那我唯有无可奈何地承担全部责任。我有多么无可奈何呀!

  我心里知道,自己就是撞玻璃窗的鸟,您是甘愿害怕地看着我落尽了羽毛,也不肯把窗子打开的罢!可我却还在这里,还斟酌着呆一会儿、天亮之后我要对您说什么,要怎样说,才能击碎那玻璃。

  徐校长不相信我,我或许应当写点海誓山盟,但这不好,既然都不被相信了,盟誓便没有意义。所以我不如说点别的……就还是说诱惑罢。或许是的,我不与您相识,就会走上妥当的路,结婚生子,平安一生或者葬身他乡;但是也可能是更不妥当的,去喜欢别人,男人或者女人,弄出更多的乱子来,比现在还要乱的。

  未来是未可知的,而现在我如此真切地迷恋您。是,与诱惑对应的是迷恋,我迷恋您。

  落笔的时候我渐渐明白,我失败在于您不爱我,或者不相信我。是“或者”而非“并且”,因为足够爱则无所谓是否相信,而足够相信则不需要那么丰盈的爱。

  这二者都不是我能扭转的,所以我唯有不厌其烦地重复申诉,只想得您一顾。您究竟有多残忍!引诱白鸽,又拒绝照顾它。简直像玛格丽特,像她对待那些伯爵公爵,以欣赏翅羽上的血迹为乐。

  徐校长或许要辩解说,自己本意并非如此,可我虽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埋怨您。

  (啊,可擅长引诱本来也是一种风流,是一种令我欣赏的天赋,就像连您不必要的纤敏悲怨也对我构成引诱一样)

  白鸽就要飞走啦,徐校长。您要抓住它吗?

  您抓住,它就是您的了,不然它就要飞走了。飞到哪里去,我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此刻我是如此留恋、如此钟爱着您……飞走使我心碎,但我却要飞走啦。”

  语句结束在这里。徐慎如捏着这两张纸,沉默了。

  他呆了一会儿,对着虚空喃喃地发问:“白鸽还在飞吗?”

  他猜想它已经不再飞了。它远行,消失,或者去随便哪一座城堡的窗口。它大约更想要一扇为它留着的、半开的窗,而不是雨水里紧闭的玻璃。

  他心口升起一阵酸楚的刺痛。徐慎如把纸条折好,握在手里,站起来看了窗外一会儿,最终又慢慢地蹲在地上,无意识地摸着地毯的绒毛。

  白鸽不见了,他对自己说。

  徐若霜说到做到,真的拉着徐慎如回了家。

  回的是徐若柏和徐若云同居的小公馆,这四个人有至少十年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这时候凑在一起,居然还有点新鲜。

  徐慎如一直偷眼看徐若云和徐若柏相处。他倒是不打算干涉,更多是好奇,好奇徐若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以他对徐若柏的印象,他二哥不像是一个喜欢用这种办法泄愤的人,所以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大概就是认真的罢。

  倘若是,他也不大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家里内闱后院这些事,从父母那一辈就一向奇闻辈出,所以到他们这代里出些什么都不新鲜,只是想起前朝别的世家议论他们,说他们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便居然有些想笑的意思。

  这话还是王采荆对他讲的。王采荆说,自己在学界的朋友里,有人跟周伯阳有旧,曾听过周氏那么一句话,道是“徐氏的门风与训诫子弟的规矩,自然不容我置喙,但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王采荆同他说起的时候并无任何批判之意,是拿这句当作比对江南与北方士子风气不同的材料,他听了也不恼,只淡声笑道:“你又说我。”

  眼下徐若霜想分家。以如今时代的风气,这次一分,恐怕日后也要渐次各自为政了,高门大户大约总要风流云散,徐慎如觉得有些感伤,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挽留的意思。甚至若不是徐若霜拉着他来挡刀,他都没资格、也不大有兴致在此列席。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是纠缠,有什么意思?虽然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在其中沉沦着。

  他和徐若霜坐同一边,大哥二哥坐另一边,这是个长条的方桌,座次也是随便坐的。徐慎如抬眼看,见对面的徐若柏给徐若云盛了汤,放在了手边。徐若云装模作样地拦着他,当然没拦住,过了一会,拿着勺子慢慢地舀了一口汤,喝了下去。

  徐慎如看完了全过程,不由暗暗笑了一声。看这阵势,几乎要让人以为之前没徐若柏陪着的时候,大哥都没自己吃过饭,是餐风饮露生活的。

  这一年徐若柏怎么哄徐若云的他不知道,但结果摆在他眼前,竟仿佛是不错的样子。虽然还是好像有不对的地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

  徐若云今天穿了他一贯喜欢的、银灰色的绸衫,仍然是不嫌热的长袖,幸好徐若柏不知道在房子里安了什么,温度倒还颇为舒适。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是四个人里唯一戴眼镜的,神色安宁而矜持,话也说得不多,只听着徐若柏和徐若霜两个人慢慢地对话。

  说到兄弟分家,和徐若霜要自己的那一份嫁妆上,徐若柏显然不大赞同。他本来倒不是特别在意此事,毕竟他此刻经济优裕得很,但分家之后自己和徐若云势必要分开居住,何况他也不大明白,徐若霜倘若坚持要嫁妆,那给她也就是了,又为什么非要分家不可?

  然则徐若霜的大小姐性子一旦上来,便不爱退让的。当年徐若云意指她淫奔、徐若柏在旁侧一言不发的事历历在目,徐若云越是不肯,她就越是坚持,不管不顾的。

  不分家,她名义上仍是受大哥的教养、要听徐若云的话,她如何肯答应呢?

  但她说到话里,倒也并不坚持,只含含糊糊的,见对方不答应,便装作不提了的样子,说些别的家常里短。话题转到了儿女上。徐若柏想起分家的话题,自己也为自己叹了一口气。他两个儿子年纪都不小了,眼看着就要为了家产明争暗斗。长子要循嫡长当家的例,次子则觉得人人都是一样的。

  徐若霜也听说过这事,知道他在叹什么,随便又说了几句。

  这时候早已经吃完了饭,她喝一口手里的茶,搁下茶杯往椅子背上一靠,掠了掠鬓发对徐若柏笑道:“二哥发愁的事,我倒是有个不能算法子的法子。”

  徐若柏好奇,便问她:“是什么?”

  徐若霜这会却又不想说了,只还是笑,摆着手只说算了:“说了是不算法子的,我这是瞎搅和,你们听了要说我胡闹的。”

  徐慎如知道他这个姐姐时常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这时候也好奇了,便跟徐若柏一起问她:“霜姊想的,是什么法子?”

  徐若霜道:“你们真的想听?”

  那两人还没回答,徐若云先插嘴了:“阿霜不要卖关子了,若是好的,没什么不可说;不好的就不要乱出主意,何必待说又不说的?”

  徐若霜见状抿了抿唇,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平缓地道:“若冰没有男孩子,二哥将次子过继给若冰,不就都好说了?父亲虽然到佛堂前做了居士,可是他过世前还记挂着这事,说一看若冰就是不上心的,这事虽然也很没意思,到底还是照例过继一个好,你们还假意口头哄过爹说好。其实这虽然胡闹,也是个办法,不是么?至于二哥担心的家产,你最初做买卖的时候不是还问若冰借过本钱?这时候只说还他的,过后叫若冰交代给你家孩子,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剩下的三个人都愣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徐若云的疑问首先提了出来:“若冰那时候有那样多的钱?我记得阿柏是有一阵赔了,差许多钱……是爹刚过世那会儿?”

  徐慎如笑道:“我的账还要向大哥报么?”

  徐若云是很信奉子弟财物不能私藏那一套的,因此父祖健在时,他甚至没有多少私账。

  但徐慎如早已经不算家门之内,他问完了,才觉自己问得可笑,略尴尬地咳了一声遮盖过去。

  然而徐若霜没放过他们。她不依不饶地笑道:“是爹给的呀。爹和母亲关系不好,所以公家的账也都是胡乱写的。爹那时候说,家里的事就轮不上老四去掺和了,但父母亲情的这一份,就由我自己留给他吧。二哥也知道的,我可没有乱说。”

  徐若云愣了愣。他不知道应该先问那弟妹三人中的哪一个,良久才向徐慎如道:“你居然还忍心收下?”

  徐慎如“哦”了一声,很是没脸没皮地说道:“自古没有嫌金银烫手的。”

  旁人都被他的脸皮惊住,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徐慎如才诚恳地补上了下一句:“我做的不应当的做的事,也不是一两件了,不差这一回。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我曾经惭愧过的。”

  这一句比前一句无赖更甚,无赖里还有一点真诚,两种意思掺着,模模糊糊的,也分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徐若云简短而平静地说道:“你不是人。”

  徐慎如不带愠色,只说:“是。”

  答完了,又觉得这单独的一个字有些歧义,改口道:“大哥怎样说,我都知道大哥说得对。”

  但是那天他们并没有再吵架。争吵不仅是无意义的,而且是乏味的……还能有什么新的内容被提出吗?不会有了。所以徐慎如在之后始终保持沉默。

  徐若云面对这种理性的、略为倨傲的沉默,也同样不再就此反复争论或者宣示什么,他只轻轻地、平静地说道:“我不愿意失言。”

  失言是很刻薄的判决,徐慎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徐若云是在说,自己是不值得谈话的对象,与这样的人再多说什么都未免有失言之嫌,因此倒不如保持缄默。

  他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便拿起勺子,准备继续吃饭——至少这是一次合格的宴席,菜肴丰盛,不值得因为毫无新意的兄弟阋墙而被浪费。

  而徐若云一直在看着他。看着徐慎如,又像没在看。

  徐慎如盛汤的时候偏巧与长兄目光相撞,两双形状相似的眉眼对视了,这对视维持了不短时间,徐慎如望着徐若云,忽而若有所思。他有一种无根据的、冥冥而至的直觉,觉得藏在徐若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复活了。或许是人,或许是兽,他不知道是好是坏,但他知道徐若云在那一瞬间一定是想到了、甚至想通了什么。

  他没有猜错。徐若云也自己去盛了半碗汤。盛好了,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掉,汤碗见底的时候,瓷勺碰壁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那一刹,徐慎如想起的是外国法官判案时敲下的法槌。

  徐若云不动声色,神情安宁但是坚决。他说:“我们分家吧。”

  徐若柏“啊”了一声,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两位弟妹。徐若霜也在凝思,但她的姿态要从容许多,惊讶之余多了大功告成的怅然;徐慎如则依然在喝汤,叫人怀疑他下一句话不会是对分家的看法,而是询问如何做汤的。

  徐若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图:“我觉得这样很好,对我自己、对你们三个都是比较好的。”

  徐若柏提出了异议,但没能使他回心转意。

  人散后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书房里,徐若柏再一次试图挽回局面,这次他甚至接近愤怒,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声对徐若云提出质询:“大哥究竟在想什么?”

  徐若云问他:“你不觉得很没有意思吗?”

  徐若柏茫然地回答道:“什么?”

  徐若云安详地对他解释:“很没有意思。纠缠这些事情,很没有意思。不管是我,还是因为这样的我而纠缠的你,都很没有意思。”

  徐若柏挣扎道:“我是真心喜欢大哥,不是为了——”

  说话的同时他居高临下地向下看,发觉徐若云默然地、宁定地注视着他。

  这是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的眼神了,是澄澈而且笃定的……只没想到,居然是笃定地要抛弃自己。

  他停顿片刻,补完自己的话:“不是因为一时冲动犯错而补偿大哥,也不是为可怜。”

  但这注定是一次徒劳无功的表白,在忽然仿佛大彻大悟、重获新生的徐若云面前。

  他此刻是这样迫切地试图抛弃旧有的一切,试图追逐新的生活,哪怕他连新生活的雏形都尚未能勾勒出来。逃离的欲望攫住了他,不论徐若柏再说什么都像蚕茧努力挽留蝴蝶。但蝴蝶已经要把痛苦和温暖一同决然抛弃。

  徐若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没关系,这些现在都不太重要了。”

  他想起方才餐桌上的某些场景,譬如徐慎如厌倦重复争吵的眼神、略带倨傲的沉默。他其实也同样厌倦。厌倦只需要一弹指的时间。或许它是点滴积累的,但爆发却在一瞬。就好像仅仅是在那对视的片刻,徐若云在心里非常悲凉地顿悟了:是他自己可笑,竟花费了半生试图将生来便倾斜的生活摆正。

  苦苦追问父母为何变相地抛弃他,追问受过他祖父教诲、做过他学生的废帝到了九泉之下是否怨恨他,追问新社会种种令他难以适应的地方,当然也追问徐慎如,想知道这个忤逆的兄弟为何会接连不断地做出非人的举动,追问他的妹妹为何还不知悔改。

  甚而到如今,这追问里还加上了一条:徐若柏为何要献给他这被禁忌的、罪孽深重的所谓情爱,还顶着这所谓情爱的名义对他做下那种暴虐的事?

  他没有答案。

  他说徐慎如不是人,尔后徐慎如怡然笑纳,说了一句“是”。徐慎如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反驳的,也厌倦了反驳,不是人也很好,不管是什么,反正都先是自己。就在同时,他也顿时厌倦了追问——这是乏味而毫无必要的。他仰面注视徐若柏,耳内还充斥着他这同父异母的二弟源源不断的解释和剖白。

  他阻止道:“你不必说了。”

  徐若柏变了脸色,有些惶恐地看着他,突然也沉默了。

  徐若云问:“阿柏,你细细想想,这么长时间了,一年了。你在不断对我说,你很后悔太粗鲁了、你是真心的,你也没想到会被人看到,即使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还有,你希望我过得好……大致就这么些了,是也不是?”

  徐若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点了点头。

  徐若云道:“你看,你从没有说过你后悔这样对我,也从没有说过,假如给你重来的机会,你就不会这样做。”

  徐若柏迫切地解释道:“我心里太急了,那会儿一时冲动,也太生气了……”

  徐若云面色不变,语气平稳:“是,我是知道你的。”

  他有一会儿没说下去,仿佛是在下定最后的决心。这一阵沉默之后,他的语速加快了些:“但我这一整年也无法谅解你。”

  徐若柏吃惊地“啊”了一声,徐若云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徐若云道:“我吃惊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何况你已经尝到了甜头,所以并不打算再拿礼义廉耻来劝说你的,你放心……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样对待你才好。你后来求我,我就心软了,我抛不下你,就索性接受你的服侍,觉得我既逃不脱你手,你也没有什么坏心,日子姑且就这样过下去,也还勉强。”

  他忽地笑了一声:“我是觉得这样也好。三贞九烈要死要活的事,离我太远了。我做不得那样的人,不然也就不会还活到了今日……甚至不怕你笑话,我到底是被你磨平了,居然还有一点舍不得你,有一点对你动心。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终于肯理你,也终于不再提那事了,就算是谅解你,算是过去了?”

  徐若柏说:“是。我曾经这样以为……至少以为你是肯试着谅解我的。或者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

  徐若云又笑了笑。他轻声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再度同你说话、跟你相处的这半年以来,我连睡梦中都忘不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想要问你,你就算因为情爱而道歉无数次,其实你根本没有后悔过,不是么?你心底深处,大约是自以为得计的,心想只要日后磨到我答应,这或许竟是个很妙的法子。难道不是这样的么?而你这样,居然还睡在我身边,和我同桌吃饭。”

  徐若柏语塞了,撑着桌子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忽然多话起来的长兄。

  徐若云低声道:“这谈不上什么悔改,你是在哄骗我,在补偿我。我该叫它以退为进,还是恭贺你势如破竹,差点就直捣黄龙?”

  徐若柏回答:“大哥不必……就算从前没有,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悔改……”

  这是个性情很玄妙的商人。他在外与人交游不少,也算当得起一句八面玲珑的称赞,但唯独在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木讷和不知所措。他连讨妻妾欢心的时候,嘴里那些男人惯用的路数里也含着一点青涩的诚恳。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正是这一点青涩的诚恳拯救了他,使他常常在情场上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次,面对徐若云,这奇妙的特质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徐若云望着有些茫然的二弟,竟稍感心酸。

  但他最终并没有退让,而是坚持说道:“你不必了。”

  徐若柏发出了一声近于哀鸣的叹息。

  徐若云只说:“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我逼迫你改,是很没有意思的。倘若我想爱你,就要接受你这样;倘若我不肯接受,那么不如彻底放弃你。我何必要追问你?”

  对面这次却不得不追问他了:“那么大哥是彻底放弃我了吗?”

  徐若云居然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和你离远一点,好不叫习惯干扰我的打算。何况我也是该做点别的事了。”

  这是最终的判决。徐若柏又叹息了一声,低声答应道:“好。”

  他旋即有些自嘲地笑道:“大哥知道么?你同我记忆里的吴夫人,同父亲坚决要搬到寺里的时候,那样子真像。你和若冰也像。我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妾生的。”

  徐若云问他:“嗯?”

  徐若柏道:“你们发疯总能发到一处去。”

  他答毕,便脚步沉重地走出屋子,听见徐若云居然在他身后轻而又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