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莎美乐之吻>第136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在小萨瓦尔三岁之前,我一直和威廉在附近的肉食加工厂工作,几乎整天泡在血粼粼的生肉中,生活毫无起色,直到某天,一位特殊客人的来访改变了我的境遇。

  大学时代的老师弗拉维教授打听到了我家,教授看上去两鬓斑白,但精神头很足,得知我在食品厂当工人后,当即邀请我加入他新成立的律所。

  “克莱蒙校长下大狱后,我就不能继续当教授了,好在那些年我也没掺和什么,现在还能自谋生路。我到处找能给我帮忙的年轻人,但很多学生都死在了战场上,还有很多学生没能坚持到毕业,或者上学的时候天天背诵元首语录,压根什么都没学到。我想到了你,就一路打听到你家乡所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给我帮忙,最初可能没有多少薪资……”

  我当然不会拒绝,或者说我急迫地答应了下来。

  再次回到首都普林格勒时,战争的痕迹还随处可见,但也处处迸发着生机,人们把战时倒塌烧毁的房子推倒重建了,街上满是自由买卖的小贩,甚至剧院和乐厅都重新营业了。

  我在弗拉维教授的律所里当了一名律师,每天处理海量的工作,虽然工作量很大,但能从事自己曾梦想的事业让我充满了干劲。

  我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正如弗拉维教授所说,无数年轻人死在了战场上,我以前的同学没剩几个了,哈里斯和布朗特都在敌军逼近普林格勒的最后一刻上了战场,死得无声无息,阿尔伯特没上战场,但战后却因为对菲利斯人犯下的罪孽被判处绞刑。

  侥幸活下来的男人基本都加入过葳蕤党,或者因为参与战争而显得身有瑕疵,唯有我,菲利斯人的求情信不但将我身上的瑕疵掩盖了,甚至还让我得到了某种正义的升华,弗拉维教授大约就是看重这点才特意来找我。

  小萨尔瓦很喜欢首都,他是个机灵活泼的小男孩,很快就结识了一群新朋友,每天像个领袖一样带着一群比他小的男孩子到处疯玩。

  只是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说会道,好像还无师自通了某种说话的艺术,在外面欺负了别人,回到家就说自己深受了委屈,才不得已反抗;老师教训了他,那是因为老师认为他很优秀,所以才对他格外严格,他以后要更努力学习;邻居来告他惹是生非,就可怜兮兮地说邻居骂他没有父亲,以后会好好忍耐,等等。

  真叫我怀疑他究竟像谁,我和迈克都不是这种个性,而我却在这孩子身上充分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可真会装巧卖乖,把老母亲哄得团团转啊。为此我经常严格地训斥他,甚至动手打他,我怕这孩子因为没有父亲而变得顽劣,总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更正直的人。

  在萨尔瓦八岁那年,我在街头忽然被人叫住。

  “安妮·纳西斯小姐。”

  那是我未出嫁时的姓名了,而且还称呼我为小姐,我望着眼前高大的年轻人,一时想不起是否相识。

  “您不记得我了啊。”青年笑得眉眼弯弯,他抓了抓自己红棕色的短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您了呢,您一点儿都没变。”

  见我还是一副迷茫的样子,他轻轻说道:“您以前做过我的家庭教师,我叫莱昂纳多,想起来了吗。”

  在他说起时,多年前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

  “是你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惊讶地说。

  莱昂纳多似乎很高兴,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喝一杯,我们谈起这些年发生的事。

  战后莱昂纳多的祖父奥格莱迪将军也因为战争罪被判处了死刑,他们整个家族都败落了,家产被查封,财物被没收,甚至连基本的生活都很难维持,于是很多家人移民去了国外,包括他姑姑,海涅的妻子一走再无音讯。

  “好在那时候我年龄小,很多事都牵扯不到我身上,现在做着一份销售员的工作,虽然日子很平淡,但也十分安逸。”

  我衷心地为他高兴,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太久没遇到能畅聊过去的人,就不自觉说了很多话。

  “我也一样,能和儿子过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曾经的朋友也好,熟人也罢,全都死的死,走的走,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个历史遗留的产物,已经饱经沧桑,甚至提不起新生活的激情。”

  “怎么会!您最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们应该往前看,去结识新的朋友,去看新的风景,要将过去种种忘得一干二净,沉浸在旧时光中未必不是一种残忍,是对自己的,也是对别人的。”

  听他劝解我的话,我感慨道:“谢谢,你长大了,成熟了。”

  他垂下眼睛,赧然地笑了笑说:“在安妮小姐心中,我一直是那个总做蠢事的傻小子吧。”

  我也笑了:“谁小的时候不做蠢事呢,现在想来却觉得傻得可爱。”

  “我还想为我做过的傻事辩解两句呢,可既然您觉得可爱,我就不辩解了,毕竟那个时候我一见您就头脑发昏,手足无措,连走路都同手同脚,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是因为我对你太严厉了吗?”

  “不,是因为您是夺走了我初吻的人,您已经忘了吗?”

  我愣了愣,转头看他,忽然发现酒吧昏黄的灯光下,青年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他见我看他,脸色更红了,结结巴巴说:“哪怕现在,也一样……我想表现得好些,却不知为何又开始紧张。”

  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开口打断他,却被青年握住了手,他认真地说。

  “我想再见到您,请不要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他,因为那段时间我也非常孤独。

  从那天起,莱昂纳多经常来找我,我们有时候外出约会,有时候在家里简单地做顿饭,读读书,这种互相陪伴让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满足感。

  这样过了半年,某一天,他忽然向我求婚了。

  手捧着一枚红宝石戒指,眼前的青年看上去有些忐忑。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有一天在墨尼本度假时,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那天的风像童话,把她的丝巾吹落在我身上,我看她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血液也停止了流淌,她不知道我傻乎乎地注视了她一个晌午,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夜不能寐,第二天就四处打听她的消息……然后我想方设法再次见到了她,可惜对她而言,我只是个孩子……她不知道,后来的重逢让我有多高兴。”

  我没有马上答应他的求婚,说要考虑考虑。

  我先问了儿子萨尔瓦,本以为他会反对,结果他高兴地说。

  “妈妈你快答应下来,奥格莱迪先生很不错,错过他你会后悔的。”

  “你不会介意吗?毕竟……”

  “妈妈你在说什么蠢话,这些年你一直过得很辛苦,也很寂寞,早就应该找个人互相陪伴互相支撑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考虑那么多。”

  我还回了趟老家,威廉完全没有结婚的打算,现在又开了家肉店,做起了老板,妹妹贝拉也回来了,她结婚了,也有了孩子,因为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经常回来照顾他。

  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威廉和贝拉都十分赞成,他们催促我赶紧答应。

  “你还年轻,是时候找个男人重新开始了,不能让过去束缚住,毕竟还得往前看。”

  我还是有些犹豫,但身边的每个人都劝我再婚,我也考虑是不是该答应下来。

  直到我接到了梅丽莎的电话,她说比尔想见见我。

  多年不见,他仍像惧怕太阳的僵尸一样躲在狭小阴暗的房间里,尽管他和梅丽莎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丝毫没有振作起来的样子,反而看上去更消极苍老了。

  老实说我很害怕见到他,乔纳森的兄弟们长得很像,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迈克,一些被硬生生掩埋起的隐痛就又被牵扯起来。

  他一见我就问:“听说你要再婚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还……没有确定,或许吧。”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好到你把迈克哥哥都忘了。”他微微嘲讽道。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怅惘地叹了口气。

  他摇晃着轮椅来到我面前,用那双有些凸出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早就说过,你们这种女人都是一样的,可惜他们看不清。”

  然后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低低说道:“其实有件事情我骗了你,当年迈克死的时候,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心中仿佛响起了轰鸣的雷声,一下下打得我头昏目眩。

  “你说什么!”

  比尔掏出一个发黄的信封,递给我说:“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一打开信封就掉出来一枚戒指,那枚朴素的男戒,是迈克答应跟我结婚那天,他央求我买的,从买来那天起就一直戴在手上,从未摘下过。

  信封里有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沾了些干涸的血迹和几个黑峻峻的指痕,我仿佛看到照片主人摩挲它时的样子。

  最后是一张信纸,同样沾着血迹和黑色指痕,字迹杂乱而急躁,似乎是仓惶间写下的,我心头震荡,甚至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亲爱的安妮:

  这封信许是永别。

  我是不是很可笑,都要死了,却只想到你,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我不想死,想活着回到你身边,想每天看着你,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可我回不去了,我一遍遍问老天爷该怎么办,可始终没有答案。我是一只蝼蚁,上天不会在乎一只蝼蚁的死活,更不会在乎蝼蚁的幸福。

  早知这样,当初就不与你结婚了,我只想自私地和你在一起,却没想到有一天再也守护不了你,大约我的人生充满了罪孽,所以才有这样的惩罚。

  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面对你时总是很难说出口,我有那么多那么多话想告诉你,想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想让你知道你选择和我结婚带给我多大的喜悦,想让你知道你让我空洞的人生变得完整,充满快乐,可惜我已经不能说了,多么可惜,我曾有那么多珍贵的时光,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答应我,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要保护好你自己,也不要为我伤心,尽快把我忘掉吧,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多想再对你说一声我爱你,把你拥入怀中啊,可惜我已经陷入绝境,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的安妮,我爱你,我爱你,我多想见见你……”

  信很短很仓促,仿佛只写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

  比尔说:“他还活着的时候,让我把信交给你,可快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说把信丢掉,只把戒指给你,说他的遗产都是你的,叫你忘了他,找个男人重新开始。”

  “他最后这样说啊……”我喃喃道。

  “是啊,对迈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摇头:“为什么当年不给我,现在又给我。”

  “有区别吗?对你们这种女人而言,一封信而已,能影响到你什么吗?你还不是该结婚结婚,把一切都遗忘了,现在除了我,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我告辞了。”

  比尔却又开口:“你不问问海涅吗?他一直那么喜欢你。”

  “不,不了。”

  “那真可惜,我还有些关于他的事情要告诉你呢。”比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丝残忍的笑意,“你知道吗?当初是海涅亲自把迈克派去北方战场的,他想让他死在那里,亏迈克坚持了那么久,久到在战场上遇到我,不然他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萨斯广袤的雪地里,这封信也永远到不了你手中。”

  我没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

  身后传来比尔疯狂的声音:“是你害得他们兄弟反目,都是你,你还好意思再婚,你们这些见异思迁,自私自利的女人!”

  我一个人游荡在新城的街道上,街面的行人影影瞳瞳。新城的天空还是那样阴沉,与我小时候并无两样,也许人世间无论经过多少变换,有些东西却是始终一成不变的。

  我想我再也走不出去了,不是没有勇气和力量,是我自己不想走了。

  我像是一种被战争尘埃所掩埋的古老的东西,内心已经一无所有,甚至无法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