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蝶生>第13章 哥

  贺仪觉得天气越冷时间过得就越快。鞭炮劈里啪啦放完了,他又稀里糊涂长了一岁。

  过完年,陈宏给一个厂子的经理塞了点钱,就和杨福生进去做长期工了。

  厂子给分配宿舍,但一人只给配一个床位。六个人挤一间鸽子房,睡上下铺。

  陈宏跟那个经理说了说,给贺仪也申请了一张床,一个月额外交二十块钱租金。

  他们宿舍另外还有三个本地人。但说的方言他们都听不太懂,加上几个人年龄差距大,没什么共同语言。

  厂子外面是一片小餐馆,里面炒饼炒饭盖浇饭都很便宜,两三块钱一大份。

  中午晚上厂子下了工,餐馆里全是等着吃饭的人。

  贺仪闲着没事儿就提前帮他们买好饭带回宿舍,天气稍暖和点的时候,陈宏买了几箱啤酒在宿舍里放着。

  几人常常在走廊的护栏上趴着喝酒吹风。护栏上面有抻的晾衣绳,上面挂着毛巾袜子。

  贺仪称呼杨福生“福生哥”,杨福生不爱听,说叫他“杨哥”就行。

  杨福生问陈宏:“你多大了?”

  “二十。”

  “你弟弟说你才十七。”

  “他记错了。”陈宏说。

  “十七好啊,趁着年轻就该多出门闯闯。”杨福生笑道,“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跟我哥我嫂子做生意了。”

  “那怎么现在跑出来打工?”

  “生意不好做呗。”杨福生叹道,“你知道我嫂子家里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贺仪目不转睛盯着杨福生,见了鬼一样。

  他印象中,说自己做生意的人都是卖小孩儿的……

  杨福生以为自己唬住贺仪了,神神秘秘朝人卖关子道:“她们老家那边都是开厂子的,产的都是高档货。”

  陈宏问:“什么高档货?”

  “电子元件。”

  杨福生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黑盒,摁了一下那小盒子就亮了,上面有数字显示的时间。

  “就是这里面的电子元件,生产完了组装在一起,一个能赚好几十。我嫂子是二倒手,她们从厂子拿货在柜台卖,旺季一天几百几千都有得赚!”

  陈宏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来回摆弄。

  “这是什么?”贺仪凑脑袋过去。

  他感觉这小东西跟厂子大门口挂的那个电子显示器差不多,只不过是缩小版的。

  “bb机啊,你没见过?前几年可流行这个了,可惜这几年用的人少了。”

  杨福生仰头灌了口啤酒,“我嫂子她哥倒腾这个,现在生意不好做,同行又坑,就把最后一批货砸在手里了。要不现在高低能攒下几十万。”

  贺仪觉得杨福生在吹牛。

  他想象不出几十万是多少钱,那得是皇帝过的日子。

  陈宏掏出手机,把手机和bb机放在一块,对比了半天,又扣开杨福生那部bb机的电池盖。

  “干嘛啊?都没见过bb机呀?”

  陈宏扣开电池左看右看:“你这不是还用呢嘛,大不了便宜点,怎么会卖不出去?”

  “现在有手机了,谁还买bb机?”

  杨福生拽了个凳子一屁股坐下:“合同一签,货一交手,哎市场没了。这里面水深着呢,像你这样的进去得让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宿舍楼外面,天空慢慢变得黑青,下了工的工人们买完晚饭三五成群往回走。

  贺仪听着听着就趴在陈宏腿上打盹儿,他做梦了。

  梦到在王力以前的那个小院儿里,不知道什么鸟“啊啊”的叫着。暮色把人的脸都变模糊了,像有人故意用铅笔在他们脸上划了一片杂乱厚重的阴影线团。

  贺仪惊恐地瞪大眼睛,但仍然看不清楚。

  他周围的人、树、矮草房子都像被河流晕染了,在一片黑色阴影的逼仄空间里怪异的扭曲着。

  他站在硕大的老槐树下,那铁黑的树叶闻起来很腥,又有股呛鼻的烟味。

  他没办法说话,整个人像被压在泥潭底,被动又无助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嘈杂的人声中忽然传出一道他熟悉的声音……贺仪猛地颤了一下。

  宏哥……

  他喊不出来,拼命抬起手,无声的,近乎崩溃地朝着人晃。

  “宏哥……”

  陈宏终于注意到他,渐渐从一片阴影里显现出来。

  贺仪哭得声嘶力竭,大脑天旋地转一般。

  眼前的视线猛地亮堂起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陈宏抱着,宿舍里的黄灯泡填了满屋子黄光。

  “做噩梦了?”陈宏把他放到床上。

  贺仪的背沾到床板的瞬间就弹了起来,一骨碌爬起来往陈宏脖子上挂。

  “先把鼻涕擦干净!”陈宏怕被鼻涕蹭一身,不敢硬推,只好把人拎起来。

  杨福生在后面扯了节卫生纸,叽叽喳喳道:“呦呦呦,这怎么比小姑娘还能哭?梦到你哥揍你啦?”

  贺仪还是哭,宿舍里几个本地的大叔这会儿吃完饭回来了,看见他哭,轮流过来哄。

  眨眼间贺仪怀里就多了一根香蕉,几块硬糖,一小包脱皮的花生米,手里还抓着把毛豆。

  他窝在陈宏肩上,梦里那股子恐惧消下去,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有个大叔操着口方言,问:“是不是杨福生欺负你了?我帮你收拾他!”

  大叔作势要打杨福生,杨福生嗷嗷往外跑。

  贺仪绷不住笑,笑完又有些没面子似的继续哭。

  “没完了是吧?热不热?”陈宏不耐烦道。

  贺仪抽了两声跳下去,爬上床。

  杨福生进来问:“瞅你哭得这样,梦见什么了?”

  贺仪睁着眼睛盯着杨福生,看了半天,又看向陈宏。

  他上床,扭过身蜷在被子里,谁也不想理了。

  贺仪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他把薄被子蒙着头,一个劲的哭。

  宿舍有统一的熄灯时间,到点就断电。贺仪等断了电才松了口气,擦完脸,爬下床跟在人后面去刷牙。

  杨福生和陈宏正在走廊抽烟。

  “哎,小姑娘不哭啦?”杨福生叫住贺仪,“过来我问问你。”

  他指了指陈宏,“你叫他什么?堂哥呀?表哥?你爹妈呢?他们怎么也不管你?”

  贺仪看着杨福生,又看向陈宏。

  陈宏正倚在栏杆上,楼下的路灯不亮,照着陈宏的脸处在半边阴影里。

  他比杨福生高出很多,挽起一半衬衫袖子,微微垂着眼。

  “他是我宏哥。”贺仪说。

  “知道是你宏哥,问你们啥关系。”杨福生道,“反正不是亲哥。”

  “就是亲哥。”贺仪说。

  “狗屁,亲哥哪有叫名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贺仪气呼呼道。

  他说完往水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陈宏。陈宏正倚在栏杆上看他。

  贺仪又走了几步,回头,陈宏还看着他。

  贺仪大摇大摆的进去,洗漱完往回走,陈宏这次没看他,他已经回床上躺好了。

  贺仪顺着上下铺的栏杆爬上去,小声道:“宏哥。”

  “干嘛?”

  “我今天想在上面睡。”

  陈宏起身给他腾了个位置,转身下梯子。

  贺仪忙把人拽住:“我想跟你睡。”

  “大夏天你不热啊?”

  贺仪摇摇头。

  “你不热我热。”陈宏爬下床,躺在下铺。

  隔了一会贺仪也跟着爬了下去。

  陈宏又利索地返回上铺。贺仪再次扶着梯子探头的时候,陈宏及时摁住他的脑袋,面无表情道:“滚。”

  “怕做噩梦不敢一个人睡啊?”杨福生嘎嘎笑,“过来咱俩一块睡。”

  贺仪还在生杨福生的气,他躺回自己床铺上,不搭理杨福生了。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理杨福生。因为杨福生说陈宏不是亲哥。

  但后来他又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是亲哥。杨福生说:“亲哥得是一个妈生的,你俩是一个妈生的?”

  贺仪不确定,但他觉得没准是。

  杨福生又笑:“得了吧,亲哥都是直接叫哥,哪有叫‘宏哥’的?”

  贺仪这次知道了。于是他故意挑杨福生在的时候朝陈宏喊:“哥。”

  喊完就看杨福生,杨福生哈哈大笑。

  陈宏不明所以,一开始还觉得别扭,躲两人躲得远远的。但被喊得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

  -

  北方的夏天比南方短不少,要说热也就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就又入了秋。

  贺仪在那间小宿舍里待着,楼下有时候太阳暴晒,有时候大雨倾盆。

  现在远处的荒地里则是满满的白杨叶子。厂子里的工人们大多还是三点一线。

  那天宿舍里的一个大叔请假了,一连请了好几天,说是办离婚手续。

  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个小孩回来。

  小孩比贺仪小两岁,长得活脱脱是那个大叔的缩小版。

  大叔跟小孩介绍:“这是贺仪哥哥。”

  贺仪还有点畏生,他很久没见过小孩了,他觉得害怕。

  “你好。”小男孩说,“我叫天泽,陈天泽。”

  陈天泽倒是不怕生,拽着贺仪给他看他新买的悠悠球。

  那悠悠球很长,陈天泽把线在手上捆了好几圈,一放一收,玩得很熟练。

  他让贺仪试试。

  贺仪不会玩,放下去悠悠球就脱了线。

  “不是这么玩的,你这么一甩,然后用手这么……”

  贺仪抬头看大叔,大叔笑着出去了,陈宏没在宿舍。

  他不喜欢陈天泽,也不喜欢悠悠球。

  陈天泽和大叔睡在一张床铺,工人们一上工,陈天泽就拽着贺仪滔滔不绝地说话。

  他给贺仪看他的小汽车铅笔盒,还有恐龙橡皮。

  陈天泽来的时候背了个蓝书包,书包上面印着卡通画。

  “黑猫警长,你不知道黑猫警长吗?”

  “那你知道侏罗纪吧!里面全都是恐龙。这个是三角龙,这个是翼龙……”

  贺仪问:“你上学吗?”

  “我爸爸说我要转学,所以我现在放假了,不用上学。”陈天泽又从书包里掏了盒水彩笔,“我教你画恐龙。”

  贺仪学着陈天泽的样子拿笔,但怎么也画不好。

  陈天泽问:“你们学校的老师不教你们这个吗?”

  贺仪摇头:“你见过真的老师吗?”

  陈天泽不知道贺仪在说什么,自顾自解释道:“我们有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美术老师……”

  贺仪睁大眼睛。

  “我们语文老师可严厉了,谁写错了就罚抄一整篇课文。”

  “英语老师呢?”贺仪问,“你们英语老师叫什么?”

  “我不知道。”陈天泽说,“你不用上学吗?”

  贺仪摇头。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