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诺的嘴唇苍白，不知道是不是疼的。他竟然笑了一下，对陈达说：“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让告诉代哥吗？”
陈达暴怒：“你他妈的也知道怕！他妈的一个人跑进冰场不要命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靳诺柔顺地低头听训，“……对，我怕见到代哥。”
“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代泓予打断他们的对话，提高音量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他的问题。
这边的动静太大，惹得医护和病患们都频频侧目。
“你给我自己说！”陈达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靳诺一眼。
靳诺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你走之后，我又回了冰场。本来是想加练一会儿，结果跳跃时落冰不稳，把脚崴了。”
“你——！你的启蒙老师没教过你，独自一人的时候绝对不允许尝试跳跃吗？！”代泓予厉声道。
“……说过，对不起，是我掉以轻心了。”
陈达在一旁吼道：“你他妈对不起有个鸟用，二级扭伤！韧带差点就要撕裂了！你到底清不清楚脚踝有多重要！”
那时候他刚接到靳诺的电话，他疼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他们赶到的时候，这小孩儿一个人蜷在冰上，动弹不得，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架来医院，冰鞋箍在肿得有正常两倍大的紫皮馒头一样的脚腕上，差点脱不下来。
代泓予从桐原南央手中抽过病例，猛地抖开，一目十行地看。南央一脸忧色，欲言又止。
病例里的专业术语对他还是晦涩了些，易执在一旁帮忙解释：“医生说是二级扭伤，好在韧带没撕裂，不算太严重，好好休养，六到八周就能痊愈，不会有后遗症的。”
“六到八周很短暂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已经到五月份了！万一以后形成习惯性崴脚，是不是跳一次就要进一次医院？”代泓予头也不抬，他现在怒火正盛，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易执不吭声了。
风暴中心的靳诺只低头，神色晦暗。
他用力深呼吸几次也没压制住内心疯狂燃烧的怒火，“……你真是可以，白天就没看住摔了一回，那时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了，说什么话都不听是吧，好，那就不要练了。”代泓予气极反笑。
“不行！”
此话一出，众人难得统一战线，惊慌不已，第一时间出声阻止。
就连靳诺也被吓得抬头，他是唯一坐在椅子上的人，仰视站在面前的代泓予，眼神里满是恳求。
他的眼睑绯红，睫毛被粘成一束一束的样子，衬得眼角下垂，瞳孔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比平日里更亮。说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
“对不起，代泓予，是我错了，我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
——求你不要放弃我……
就连陈达也软了口气：“鸿予，你这是气话吧，气话稍微说一下，吓吓小孩子就行了，千万不能当真啊。你看靳诺现在这个样子，我又调岗了，这么长一个空窗期，他下个赛季就废了。”
南央也伸手拽住了代泓予的衣角，轻声叫了一句：“哥哥……”
代泓予咬牙皱眉不吭声。
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呼吸声都放缓了，所有人都怕代泓予在盛怒之下撂挑子不干。北京到大阪的班机何其多。
“……主治医生是谁，我要跟他聊一下，靳诺是运动员，治疗方案得格外小心。”
“啊，就在前面，2号诊室。”易执率先反应过来，赶紧给他指明方向。代泓予接过片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他进了诊室，众人才放下悬在嗓子眼儿的心。代泓予还愿意去问医生，可见刚刚说的确实是气话。陈达狠狠点了靳诺一下，说了句“你这个……”，咬咬牙，又没继续说完。还有什么可说的，该骂的早已经骂尽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多求神拜佛，保佑他的脚踝早点好起来。
一时无言，等代泓予出来，宣布同医生商讨好的后续安排。
“靳诺的脚要小心养护，最近这几天他的所有训练取消，恢复时间待定。另外，他这个样子不能自理，从今天开始搬到我那里去住，我会随时监督。”
靳诺立刻瞪大了双眼，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易执比他更先叫出来：“啊、这不太好吧……”
代泓予一个眼刀飞过：“哪里不好，他这个样子像是能自理的吗，还是你要让他跟你一起住？”
易执立刻闭嘴了。他还在跟父母一起生活。
“可是，我还有豆包……”
“豆包也一起接来，就这样定了。”
陈达还有点蒙，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附和道：“对对，蛮好的——就是要麻烦鸿予一阵子了。”
代泓予轻描淡写道：“不麻烦，比不上他瘸的这只腿。”
靳诺哪还敢吭声。
没人多说什么，靳诺拄拐，深更半夜，一群人浩浩荡荡把他送到代泓予的宿舍里。
到门口，代泓予冷着脸谢绝了其他三位的参观，把靳诺塞进去之后，就开始联系货拉拉到靳诺家拉行李。
其实没多少东西，代泓予也不能在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东翻西找，这很不礼貌，所以靳诺只让他随便带些衣服，其他的大头都是豆包的东西。豆包的床、豆包的饭碗、豆包的笼子、豆包的玩具、豆包的零食。她是吃生骨肉的狗子，所以代泓予还要把冰柜里所有的肉类打包，再以最快的速度运回来。
一切死物都是货拉拉运，豆包得代泓予亲自接。
豆包等主人许久都不见他回来，在屋子里焦虑嘤嘤了几个小时，听见门外有动静，格外地兴奋。
认出代泓予是来过家里的客人，她围着直撒娇，可看见客人的身边没有主人，又开始变得焦躁。
“乖，豆包，哥哥接你去你的主人那里哦，安静一点。”代泓予安抚她一会，随即转身和刚上来的司机师傅一起打包东西。
豆包似乎听懂了代泓予说的话，虽然还会偶尔忍不住吠叫几声，但是比之刚才已经安稳多了。
司机开着小破面包车咣当咣当晃悠回来，临下车前还夸了豆包：“你这狗养得真好，真漂亮！”
代泓予真把自己当主人，代替靳诺接受了司机大哥的夸赞。
这是靳诺第一次来代泓予的家里，当他看清屋内陈设的第一眼，他就立刻明白为什么代泓予不让其他三个人进屋坐坐。
太、乱、了。
铺开的衣服占领了沙发、凳子、床，只有主卧的双人床上有个人形的窝，可以勉强塞进去睡觉。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层又一层，连放一个杯子的地方都挤不出来。代泓予好像在桌面上玩什么奇怪的平衡游戏，靳诺甚至都不敢进入那张桌子的一米之内，他怕走动带起的风把什么东西吹倒，引起连锁反应，弄得桌面上的一切一起塌掉。
他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折叠小板凳，伸着那条瘸腿勉强坐下。
不多时，楼道里传来几声狗吠，然后是指纹锁解锁的声音。
锁舌一弹开，豆包的毛脑袋就顶开大门猛冲进屋，想要扑到靳诺身上好好亲热一下。幸好代泓予早有准备，及时收紧了牵引绳，纵使如此，他也被扯得一个踉跄。大狗在靳诺面前半米之处堪堪停住，代泓予呵斥道：“豆包不许扑，你主人受伤了，乖一点。”
豆包嘤嘤两声，不甘地跺了跺脚，小心绕到靳诺的左边，趴在他身侧舔舔。代泓予仍然拉着牵引绳不敢松，生怕豆包压到靳诺的脚。
靳诺被舔得满脸口水，好不容易才把豆包推开。他勉强从大狗的胸毛里探出头来，真情实意地说：“代哥，谢谢你。”
代泓予别别扭扭从鼻腔里挤出个拖长了的“嗯”。
他还拽着牵引绳，心想，我没有消气呢。于是他转头自顾自开始收拾东西，把豆包的笼子拼好，饭碗水碗放到合适的位置，肉该塞冰箱的塞冰箱，还有零食放在哪里才能好拿又不会被豆包偷吃。丝毫没有将混乱的家居暴露于人前的窘迫。
后来他曾解释道：“我又不是不扔垃圾，那些东西都是要用的，明明很干净啊，乱就乱一点呗。”其神色之理所当然，令人敬佩。
等在客厅帮豆包清理出一个小角落，再去次卧把床铺收拾出来之后，代泓予回到客厅，他看见靳诺低着头，豆包在旁边规规矩矩坐好，嗓子里不停地挤出嘤嘤声，伸出温热的粉色舌头去舔主人的脸。
他看见地板上有几滴湿润的水渍。
代泓予一时窒住。
“你——”
“代哥，”靳诺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即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睛像泡在水里的两丸水晶，眼泪一颗一颗从他的脸颊上滚落，砸在地面，溅起一朵一朵小小的花。
“代哥，我觉得我永远也跳不出4F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