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其它小说>谎言与秘密>第17章 赞美之歌

  有趣。

  加西亚监视着这一切,他其实就坐在德米特里他们所在的花坛不远处,和所有一样,享受着同样的人造微风。

  只不过他洋溢着春光的短短金发被严严实实藏在了鸭舌帽里。他身穿一件廉价夹克,上身套着印有当红乐队劣质专辑封面的黑短袖褂,下身搭配一双旧鞋和带着油渍的牛仔裤,远远看去,加西亚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务正业的待业青年。

  体面人都不想靠近这种人,因此他一个就人占据了一整条长椅,腿很随意地搭着,手里掀动一摞没什么实际营养的报纸。报纸上的新闻内容只占据了几小版面,更多的部分是每日蔬菜快餐店折扣,还有密密麻麻的低端职业招聘启事。

  乔治和德米特里谈完事情,回到展台旁边,还路过了加西亚身边。

  当时加西亚一只手撑着脸,一条腿翘起来,手里翻着报纸,漫不经心,薄薄的反光纸张哗啦哗啦作响,最经典是他身边的长椅上还放着便利店里的咖啡,机器冲泡的,用纸杯盛着,99分钱一杯。

  乔治看到椅子上的无业游民,颇为嫌弃,他感受到自己是个体面人,不该与这种半吊子靠近,他远远地绕过加西亚翘起的脚。

  加西亚根本不在意比人怎么看待自己,他的精神体在高空翱翔,迅速判断眼前的男人的属性,其实加西亚可以通过泛银河信息网去查到这个人的属性,只不过用自己的精神体同样方便快捷。

  男人乔治是个普通人,向导们很难对普通人使用精确的精神力来获取信息,只能加以影响。针对普通人,加西亚可以将他带回去审问,但他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乔治是最容易监控的普通市民,想要找他随时可以,关键是得在乔治发现自己的举动带来麻烦之前,牵出他上面的人。

  加西亚思考着,他懒散地抬眼看看社区活动现场,那里一切照旧。

  他的目光又很轻易地重新锁定在德米特里身上——这是棘手,麻烦,又强劲的固执鬼。加西亚心里一时愤恨,为什么德米特里这种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街上,摆出干净的笑容,为半大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拍照?

  加西亚知道德米特里的笑容不一定是真的。可是站在人群里的德米特里真漂亮,这个漂亮来自他的笑容,而且他的笑容很容易对无关的旁人展示,这就让加西亚羡慕不已。

  为什么自己要时不时改头换面,遮遮掩掩,待在密封的办公室里?他可不可以也出现在阳光下,哪怕是人造阳光。

  他写出来的报告能不能公开于报纸和网络,跨越国境,传遍星际?而不用被几十年几十年地封存在那些只要撕开就会引起人头落地的文件夹里。

  如果他做不到这一切,至少让他能够有幸分享也行。比如他可以和德米特里一起出现在街道上,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吗?

  不能。

  加西亚自我终止了这个想法。

  他苦涩地想着,都是因为爱。他起誓过——向一切人间世俗之尊发誓,他要奉献出我全然,完整,至臻的爱,这份爱没有任何疑虑,这爱经得起考验。

  加西亚从长椅上站起来,仿佛无业青年寻找招聘机会未果的。在这站起来的短暂瞬间,他情报员的大脑里快速分析了刚才的局面:德米特里问乔治要了一样名单,后者答应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当你觉得一切顺利时,只有一个情况,你走进了对方的陷阱。

  加西亚作势颓颓丧丧地离开,偷偷尾随了乔治。

  乔治一路疑神疑鬼,脚步仓促,但普通老百姓,哪有反追踪的经验,他七拐八拐,最后绕进了工业厂房深处的小角落,以为自己身后干干净净没有尾随。

  加西亚也稍后尾随而至。这里,一些堆积的建材和砖石残渣形成了天然的视线遮蔽物。一个小门通向半地下室里的教堂。

  人工群岛在早些时候有不少类似的教堂,但后来渐渐衰落了,留下的几个,要么不起眼,要么就几乎没人去,有钱有地位的中产阶级,纷纷经过信息网络等等更方便的渠道来获取这方面的服务。

  加西亚通过向下延伸的窄窄几级楼梯,走进去,压低了帽檐,故意吹着口哨,嘴上还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烟蒂。他大摇大摆的推开双开门,门板是仿木质的,样子有几份复古。

  教堂里显得有些昏暗,人工蜡烛全是廉价塑料制成,好像上个世纪餐厅里用的,厅堂里摆着十几排长椅,但角落里的几个已经腐朽,坍塌了。前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两三个信徒,都一副寒酸的样子。

  倒是很像乔治这种潦倒的家伙会来的地方。

  圣坛两侧站着唱诗班,不用说,都是假的,由三五和坏掉的仿生人组成。她们衣衫不干不净,织物线头外露。有的亚麻色的头发没了一半,有的脑袋扭不动还在试着转动头部,有的胳膊没法转弯。但他们依然在断断续续地唱诗,高高低低的浑浊的女声断断续续,和声旋律里夹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干扰声。

  你信念$s1k¥snk坚定却也要受到考验

  你在屋顶上看到她!(ap8……在那里沐浴

  ……

  推翻hu%e@你的宝座,并剪下你~d_的发丝

  ……

  从你的唇d边她汲取了赞Og3!9T美之歌

  加西亚漫不经心地吹起口哨,调子也懒得搞准。他会演奏的曲子很多,能评论的乐段更多,但他心底能诚恳地记住的歌却少得可怜,随便哼哼就是宣誓时那段几十年不变的音乐,它和仿生人歌手们诡异的赞美诗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引得信徒惊讶地回头。

  “哦,我的错。”加西亚耸耸肩,赶紧停下了口哨,旁若无人,坐在最后一排,重新翘起二郎腿,收起烟蒂,等着神职人员来指引他的样子。

  他做出百无聊赖的样子,时不时用一种闲散的视线看向前面长椅上的乔治。

  一位神职人员模样的人缓步来到这里,左右看看信众们。这个神职人员刚过中年,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身形高瘦,眼窝衰老深陷着,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下腰。他一个接一个,和为数不多的信徒们小声交谈,差不多每一个人有三五分钟交谈时间。那些谈完话的信徒们会轻手轻脚的离开,或者去圣象附近低头祷告,他们看起来都很虔诚,动作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扰了别人。

  过了一会,神职人员缓步走到了乔治面前,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左手夹着小小的,用银链子挂在脖子上圣物。

  加西亚微微调整他的坐姿和微妙的角度,开始情报员最基本的工作之一,读唇语。

  “你有什么困扰,我的孩子?”神职人员柔声闻。

  乔治微微抬头打量了一下对方,然后才开口,“我帮一个陌生人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它是否正确。”

  “对他人的善是正确的。”

  “我想我是为了金钱。”乔治说。

  “我的孩子,如果你乐意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才能更好的帮助你。”神职人员的口气诚恳又谦逊。

  乔治看看四周,似乎在担心什么,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加西亚的脸,而加西亚此时两眼呆滞,注意力好像根本不在乔治这里——毕竟是监视没有被跟踪经验的普通人,加西亚用余光就足够了。

  “不用怕,只有他在听。”神职人员指了指他们的上方,这个“他”指代天庭里住着的神灵。

  乔治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有人要我假装不知情,同意一个年轻记者提出的条件,他开给了我一大笔钱,而那个记者也开出了天价,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心怀歹念。”

  “你答应了吗?”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

  “你贪恋金钱吗,我的孩子?”

  “我想我不,”乔治摇摇头,“我只想让自己的生活轻松一点,我的儿子七年前夭折了,我的夫人因此离开了我,钱财能让我快乐一点。”

  “暴饮暴食,赌博,女色,酗酒?”

  “要喝一点酒,花钱置办些体面衣服,唉……”

  神职人员宽慰地对乔治点点头,他神情平静淡然,“我恐怕这不能算贪恋金钱。”

  “如果我没法把承诺的东西交给对方呢?”

  乔治嘴巴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追加着问什么,但神职人员先开口了,他的语气很温和,“要尽力去履行你的承诺,因为信守承诺是好的,食言是坏的。而他人的歹念的恶果,自会由他自己承担。”

  乔治的神情松懈下来了,如释重负。神职人员对他点点头,好像拿走了他肩上的无形重担。乔治也缓缓起身,终于完成了一个任务。

  加西亚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和表情变化。

  神职人员又缓步来到最后一个信徒面前,那就是加西亚。他又一次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下腰,做出乐意聆听的谦逊姿态。

  “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迷茫呢?”

  加西亚立刻开始侦测。他的精神体被唤出,在一片辽阔的空间高处俯视,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精神体,只有一片落下的羽毛说明它正在工作——又一个普通人,难以精神力影响。

  如果这时神职人员在此时手指向上指着,加西亚对自己开玩笑,他想着对方指的一定是自己的精神体。

  加西亚晃着双腿,一副街痞模样,“我有个老哥,他很少听我的话。”

  “每个灵魂都是平等自由的,我的孩子,或许你得考虑考虑劝说他的方法。”神职人员感到自己在面对一个不怎么虔诚的信徒,他尽量说的直白浅显,“你的话真诚吗,是出于你的对哥哥的爱吗?”

  “我的爱早就给了别人。”

  “爱着至圣至高的神,或者理念,和爱家人爱朋友爱世人并不冲突,你依然可以爱你的家人,爱你的爱人。”

  “我可以因为爱对他说谎吗?”加西亚狡黠地眨眨眼睛。

  “谎言是不好的,特别是对你所爱。”

  “那你爱我吗,好先生?”

  “我当然爱着你,我的孩子,我爱每个信徒。”神职人员千寻地说,他低垂着眼睛对回答加西亚,视线终点落在仿木长椅的腿上。

  这段对话里充斥着好多好多的“爱”,加西亚腹诽,他说得自己舌头都要打结了。

  “那么请你跟我走,交待一下这身圣洁的衣服原来的主人去了哪里,你为什么在这里,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聆听吧,分明是在和那个人交接,谈论接下来怎么做。”加西亚换上对方那种谦卑聆听的神色,轻声说,“谎言是不好的,特别是对你所爱。”

  神职人员脸上藏不住震惊,他眼前的年轻人穿衣土里土气,眼睛却很蓝,仿佛画中那些能辨别真伪善恶的大天使。

  神职人员的手往身后抽动了一下,却被加西亚用手背制止。

  “击晕枪就免了,消音过的也不行。”加西亚故作困扰地叹了口气,“我的手背砰歪你的射击角度,能量束会打在前排椅子背上,折射后击中你自己的太阳穴,直击头部恐怕不是很妙,你觉得呢?”

  加西亚做不到那么精确的动作,但他的样子令对方的额角留下一个豆大的汗滴,神职人员几秒后妥协了。

  “顺便说一下,”加西亚游刃有余,“你肯本不信教,我就不惊动宗教方面了,咱们走简单点的世俗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