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列车上跳下来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身侧仍然有车厢呼啸而过。乔水不用数也知道，从他们旁边经过的车厢数量远超正常数目。这辆列车如同没有尽头一般向远方行驶，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他们现在站在山丘底端，山不算太高，但夜里黑，看不大清路，倒是隐约能在月光下看到山头上一片片诡异的白。
乔水毫不耽搁，在发现列车基本上看不到尽头时立刻向山上走，没走两步就被夏至喊住。
“你确定现在就上去？天还黑着。”夏至说。
乔水回答：“我不确定，你这样一说我更不想上去，但是没时间了。”
十一楼同样是半成品，没有完整的剧情内容，虽然列车已经算是足够明显的提示，但他没办法仅凭列车就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更重要的是……
“十二楼和十三楼是我一个人过，对吗？”乔水问。
夏至点点头。
“如果我在黄昏之前出去，你是不是就不用在我这里耗费精力？”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
乔水继续说：“等我离开这里，我的线就和十三楼没有关系了，对吧。所以你能不能……”
夏至大约猜到他想说什么。乔水的推测有偏差，这是因为自己没有给出足够的信息，不过他的请求并不过分，即使不告诉他真相，也可以答应下来。
“你能不能改变这里的时间，让黄昏不要到来？”
“可以，”夏至很轻快地答应了，“前提是你必须在黄昏之前离开这里，晚一分一秒都不行。”
夏至的咬字非常清晰，还特意在时间上加重语气。他以为按乔水的性格和习惯，一定能听出自己的暗示，谁知乔水只是松了一口气，加快上山的步伐。
这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困在游戏里对乔水的精神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也或许是由于这是关于虞温的请求，他不愿意质疑和讨价还价。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乔水把六小时从所剩无几的时间中扣除，这让一切变得更加紧迫。
山头上白得骇人的一片是墓地，杂乱无章的无字白碑立在荒山上，让人摸不着头脑。
乔水在墓碑中穿行，试图探寻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这里的设置并不随意，每一个碑的造型和方向不像是随便选定的，但很可惜，除了看出它们不普通以外，他再得不出什么关键结论。
也许是因为游戏没做完，NPC有服装但是没有脸，墓碑有位置但是没刻名字，解谜一下因为作品未完成而卡在这里。
随着他们在墓碑间的深入，乔水忽然看到一个拉杆。
拉杆有点重，下半部分断裂破碎，完全脱离基座。金属表面是暗红色，看起来锈了很久，不知道能不能再装回基座上。
乔水翻来覆去地看这根拉杆，忽然出声问：“你会怎么回答电车难题？”
“什么？”夏至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假使有五个人被绑在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正在驶来，此时有人站在一个拉杆旁边，如果他拉动拉杆，那么电车就会驶向另一条轨道，只是在那条轨道上也绑了一个无辜的人。
“你会拉动拉杆吗？”乔水问。
夏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和这个关卡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刚好戳在他的痛处上，所以他不愿意回答，但没想到乔水轻飘飘回了一句“哦，原来这关和电车难题没关系”。
合着完全把他当成试错机器了。
“我说你……”夏至一时语塞，“……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多说多错，还是不说了。
他不得不承认乔水的观察能力很惊人。乔水绝不是单纯因为怀疑关卡和电车难题有关才提出疑问的，他已经发觉夏至对这一类问题有抵触排斥的心理。
“所以你会让电车改变行驶路线吗？”乔水无视他的感叹。
“看我是谁咯，我要是躺在轨道上的人，肯定希望列车驶向另一个方向。”夏至敷衍地回答。问题不是这么问的，他也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可他现在需要乔水略过这个话题。
“那前提是你是一个有求生欲的人，并且所有被绑在轨道上的人没有设置任何额外的关系，不存在任何附加条件，”乔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放在某个白色的墓碑上，“如果列车另一边绑着你的爱人呢？或是父母、子女？如果你的回答是你犹豫且纠结，那如果我告诉你另一边绑着的是你的仇人呢？或者是准备谋杀你的罪犯？”
他没有给夏至反驳的时间，将问题引回最初的版本：“你是唯一有能力拉动拉杆的人，夏至。你不会被绑在轨道上。”
夏至沉默。
他很想装作听不懂乔水的暗示。
他们还在墓园中穿梭，就在他极速思考该怎么接话时，突然听见乔水叹气。
“鬼打墙了，”乔水点了点墓碑上的石子，“我们走的是直线，并且没有回头。”
而且山上不应该起这么大的雾。乔水环顾四周，能见度极低，根本看不到山坡下面，连一半的位置都很难看清。刚刚在山脚下还能看到明显的月光，就这么一个荒芜的小土坡，哪来这么快这么浓的大雾？
夏至往侧方走了两步，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丢。”
什么意思？他又没在走动。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列车驶过铁轨的声音。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沙石，乔水蓦地回头，赫然看见高速行驶的列车正不偏不倚地驶向他。
车灯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乔水来不及躲闪，在仓促间偏头看到雾气已经全部散去。他们站在山坡的最顶端，山脚下，一辆列车正环山行驶，轨道是一个近圆的形状。
列车没有头也没有尾，在环状的轨道上永远持续行驶。
车头马上就要撞上来了，乔水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没有任何预料中的痛感出现。
睁开眼，他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蓝色的座椅遮挡视线，窗外是尚未结束的夜。
番外 身份互换（1）
*前提注意：身份互换。
乔水在游戏里当了这么久的NPC，头一次见这种玩家。
当他从二楼下来正对上那人目光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与他视线相交的眼睛里满是与正常情绪不符的过度探究，让他分不清对方只是好奇还是另有目的。
所以他匆匆与那人擦肩而过，只希望对方把自己当成空气。
他不喜欢和玩家接触，鉴于他极度厌蠢。
就在他们即将错开时，那人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腕间还淌着黏腻的血，那是他刚刚跳楼前没来得及清理楼底杂物造成的外伤。
对方不怎么在乎黏糊糊的触感，也不顾他用力挣扎，自顾自地开口：“我叫虞温，不是账户名，不是代号。”
乔水并未应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他不关心的样子。
“你是谁？”虞温问得直接。
他知道虞温的存在，段小雨不久前滔滔不绝地向他夸过这个人有多聪明多厉害，以她每说两个字都要断一下的速度着重强调了新来的玩家哥哥对她很好，还给她折了纸做的小鸟。
当时虞温应该已经通过了一楼，他想不明白虞温为什么要在一个不会再遇见的NPC身上下这种功夫，正如他现在也想不通这个人究竟为什么硬拉住他不放。
“你该在四楼，回一楼做什么？”乔水绕过他的问题。
虞温坦然回道：“我发现有位陌生人每天都会出现在一楼，并且似乎去哪里都不受限制，为了满足好奇心所以来看看。”
乔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说话？”虞温挑眉，不知道从哪调出一个面板开始上下滑动，好像在检索什么信息，“乔水，七楼的住户，让我看看你的故事线……嗯？还没开始写，奇怪。”
他偏头将乔水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在空中飞快地调动配置表操作，几秒钟后松开乔水的手腕，笑道：“好了，检查一下伤口，应该全部恢复了。”
不用他说乔水也感觉得到，身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一下不再疼痛，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体验令他愕然。
“不说谢谢？”
“……谢谢。”
虞温俯下身，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但乔水没有避开，这让他笑出了声。
这个NPC比他想象中的还有意思。
于是他直起身来，又抓住对方的手腕，将那一块细腻微凉的皮肤在指腹下摩挲。
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
“光是谢谢怎么够？”
乔水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茫然：“那你还要我做什么？”
莫名其妙，简直是莫名其妙。
在他第三次抱着虞温的脖颈从七楼往下跳时，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
即便已经是第三回，他还是忍不住在半空中闭上眼睛。虞温就会趁这个空当将他们滞空，拍着他让他睁开眼睛。
原来从前一闪而过的远山云霞在静止的半空中是这个样子。
“不用抱我抱得这么紧，”虞温圈住他腰的双臂收了收，“你自己一个人也能滞空。”
“那你松手。”
“你先松。”
见乔水半天没了声音，虞温就凑在他耳边逗他：“那我松了啊，我真的放手了。”
他没有放手，怀里的人却贴得更近了些。
他知道的，即便告诉对方可以停留在半空，即便乔水总是表现出他已经习惯了的样子，心底无法压抑的抗拒和恐惧从不会轻易消散。
他的玩笑话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反应。
“……脖子……要勒断了……”
“勒死你算了。”乔水低低应声，手臂却逐渐松开，改为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他不害怕，他只是不想放开自己的救命稻草。
“好了好了，”两人落地，虞温牵着他向楼道内走，“走吧，去五楼。”
他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乔水想，明明他很厉害，可以改变这个游戏里的一切，却还是要自己陪着他“玩游戏”。他不理解这个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对于虞温来说，答案就摆在眼前，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把关卡更改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他说，陪他通关，自己就再也不用每天坠楼。
这是个很让人心动的条件，但他也深知承诺兑现与否全都在虞温一念之间。
如果虞温玩腻了，突然离开……
事实上，他想多了。
“你怎么还没走？”乔水故作冷淡地打开702的住户门。
虞温露出诧异的神情：“走什么？我还没通关呢。”
乔水无奈道：“楼上没有关卡，全都没做好，过了六楼游戏就结束了。”
“哦，”虞温点点头，随即将他拉出门外，“我们今天去滑草吧，上次滑沙见你还挺喜欢的。”
乔水：？
“不是，”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失败了，“你再不出去，小心游戏舱出问题。”
“不会出问题的，我能感觉得到。”
“……那你不用吃饭喝水吗？上厕所呢？”
“那个不用担心，我来之前都解决过了。”虞温的回答有些像糊弄小孩。
乔水推着他向楼下走，一直把他推到单元门口：“你不是和我说正常人一连几天不喝水就会死吗……快回去吧。”
“早知道不告诉你了，”虞温摸摸鼻子，咕哝着说，“谁知道你当时问这个是为了现在赶我走。”
“不是赶你，”乔水摆正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我又不会跑，你不是还要上学吗？回去吃饭喝水，洗澡睡觉，然后下课再来找我，好不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虞温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
他将人抱进怀里，而后轻轻叹气。
“再玩最后一天，明天早上我就回去。”
乔水其实和表现出来的冷淡推拒截然相反，他心里一点也不想让虞温离开。
那天日落的时候，他被虞温牵着从窗口跃下，本来紧闭着眼睛以为又会停在半空中，身下却突然有一种陌生的触感。
他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惊讶地发现手心下是一片柔软细腻的沙。
高楼和树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赤红的落日和连绵不绝的沙漠。黄沙一直蔓延到天际，沙丘起伏，被风勾勒出形状。砂砾在他手底下散发着日光的余温，他忍不住拈起一小撮黄沙，感受细小的沙子在手指间滑落。
“沙漠？”他念出那个虞温刚刚教给他的新名词，一种新奇又陌生的感觉在心头涌动。
虞温凑过来牵他的手，十指相扣：“嗯，沙漠。”
他微微偏身，手掌在引擎盖上一拍：“越野车。”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的车，带着乔水上车，给他系上安全带。
他们乘车向着落日行驶，天尽头的晚霞先是一片橘红，稍远些便是层层叠叠的淡紫。越野车颠簸，乔水窝在副驾驶扒着车窗，感受车身随着沙地起伏的轻微晃动。
远方是一望无际的金色浪潮，晚风拂过，吹起一片片融着余晖的沙尘，如同一阵转瞬即逝的金雾。
乔水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几乎忘记眨眼。似乎有沙尘吹进眼睛里，他揉揉酸涩的眼眶，抹去一点水光。
他偷偷转过来一点，想看看正在开车的虞温，却正好撞上对方注视自己的视线。
“眼睛进沙子了？”
车停了下来。
“没有。”
眼睑上落下柔软的触感。
“哭什么？”
眼睫被人轻轻亲吻着，像是有羽毛在心尖上挠。
“没有。”
细细密密的吻从眼睛转移到脸颊上，手不自觉地抬起来，环住对方的脖颈。
车停在沙丘上，当天边最后一丝橙红彻底陷落时，他们坐在沙丘顶端休息。
“是不是热闹一点更好？”虞温问。
乔水正抬着手看光线从指缝间消失，闻言轻轻摇头：“现在就很好。”
夜幕沉落，深邃青蓝笼罩整片广袤沙漠，头顶点点繁星闪烁，整个世界陷在朦胧的寂静里。
“我们去滑沙吧。”虞温说着打开后备厢，拿出一个滑沙板。
乔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什么？”
虞温在沙丘上选好位置，坐到滑沙板上端：“来。”
乔水走过去：“我推你？”
他看到虞温拍了拍身前的位置，犹豫了一下。
他的手腕被虞温握住，而后感受到轻巧的一拉，腿就不由自主地跨进去了。他坐在虞温怀里，身后人单手环着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
“扶一下我？”
他没有给乔水反应的时间，腿稍一用力两个人就开始下滑。乔水下意识紧紧抓住腰间的手臂，整个人向后靠去。
他们在沙丘上一路下滑，身侧是飞扬的黄沙，头顶是看不到边的浩瀚繁星，砂砾在银白色的光辉中流淌，空寂的大漠里响起一两句亲昵的笑语。
“再来一次？”
“嗯，再来一次。”
他追着虞温跑回沙丘顶部，又一次从最初的地方滑到底端。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站起身，虞温在他身后垂下头亲吻他的耳根，低声呢喃。
吻从耳侧落到脖颈，乔水偏着脸，手指攥紧虞温的衣袖。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沙漠。
他转过身，手按上虞温的肩头。虞温被他推在地上，他看着那双映着今晚夜空的眼睛，缓慢地吻了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