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算得上是浪漫的地方，河流闪烁花叶飘摇也好，漫天血雨骨山倾塌也罢，应和背景轻柔的钢琴曲，都能品出几分缱绻来。
又或者是有些人心猿意马，全然不顾周遭景象，注意力只放在了眼前人身上。
说的就是路过机关无数次却迟迟不触发的乔水。
他的心思乱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在三楼学校里虞温的举动。因为系统时间暂停，他很难判断过去了多久，粗粗估计一下可能是月余。再加上他又带着虞温去了一次一楼，算下来时间也不短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犹豫纠结过。他可以确认自己的心情，见到虞温的每分每秒他都有难以说出口的心思，即使对方是一个只能存在于十三楼的人，他依然怀有满溢的情绪。
可是他不知道，更无法确定，虞温懂不懂得他的感情。
他能理解自己在这里停留这么长时间是为了什么吗？
他能理解什么是爱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虞温真的理解那些复杂又别扭的事，自己又能做什么？
乔水想，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他一个人太久了，才会沉溺于一个普通的游戏，对一个根本不会在现实世界里出现的人投入感情？
他的想法就这样中断。
他从来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一时疏忽按错机关，导致天花板上的东西连续不断地坠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
因为是他操作失误，所以无路可逃，他急急忙忙地和虞温说，自己会读档，读完档会立刻去找他，不用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天花板上正对着他们的地方砸下来一块玻璃。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触目惊心的血在乔水眼前溅开，但他被护得好好的，一点都没被伤到。
那天是他们唯一一次吵架，但比起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乔水一个人单方面发泄情绪。
虞温说，没关系，他不会死，无论受多么重的伤都不会死。
可是怎么就不会死呢？难道死而复生就不会经历死亡吗？
虞温不是那些没有自我意识的NPC，他受伤会疼，失血过多会发冷晕眩，生命将尽的时候也会失去呼吸和心跳。
虞温知道花草树木是什么，可是不认识杜鹃，不认识海棠；他理解日月星辰东升西落，可他并不清楚楼里时间运作是在模仿现实的规则；他明白一个正常社会的成年人上过学，读过书，可他不知道学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这些都可以由乔水告诉他，乔水愿意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可是有两件事，是乔水不能教他的。
他不能教虞温怎样规避死亡，也不能教他如何爱人。
他阻止不了虞温轻描淡写地以命换命，正如他无法告诉虞温“喜欢”和“爱”是什么感情。
但乔水还是努力尝试了。
“我可以读档，”他将虞温翻来覆去地打量，确认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不要再为了我受伤。我能调节数据避免痛苦，可是你不能啊。”
虞温没有回答。
“听到没有！”乔水把他的脑袋摁下来，让他看着自己。
面对那样的目光，虞温把“没事，又不会死”这种话吞回肚子里。
“我刚刚说了那么多，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乔水恨不得再从头讲一遍。
虞温将他拉近，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明白了，以后会小心。”
“你……”乔水捂住额头，向后仰了仰，“都说了不要随便亲人。”
“喜欢也不能亲吗？”虞温笑着凑近。
“喜欢……”乔水目光闪烁，“你知道什么算喜欢吗？”
“我不知道，”虞温承认得很爽快，“我只是希望被砸中的人不是你，只是想让你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手指也好，额头也好，或者是这里，”虞温的拇指压过乔水的下唇，亲昵地蹭着，“是因为想要亲吻所以喜欢，还是因为喜欢才想亲吻？”
他没有给乔水回答的时间。
乔水微微颤抖的漆黑眼睫告诉虞温，接吻应该闭上眼睛。
原本颜色浅淡的唇被舔吻得水润红艳，小巧的唇珠被人故意吮咬。舌尖却不想止步于此，撬开对方齿关长驱直入，勾着他口腔内的柔软缠桓。
虞温不想闭眼。
他想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看他究竟被他吻到什么程度才会抖着纤软的睫毛，强行吞下已经浮在喉间的喘息。
他吻了太久，最终还是乔水先推开他。
乔水有些发晕，抓着对方的肩膀懵懵地想：
我教过他接吻吗？这也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所以，”虞温等他平复呼吸后问，“我喜欢你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乔水受刺激一样回答了很多话，“我都解释不清的事情，你问我也得不到像样的回答。况且你又没见过别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就没见过第三个正常人，你连作对照的对象都没有，而且，而且……”
他的声音低下去。
乔水没有继续话题，而是重启了机关。
而且，我会骗你，如果我说你喜欢我，谁来告诉你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只是不懂这些，你只是没遇到过别人。
你要为了我的私心，付出本就残缺的人生吗？
他们截断了黑影的船，虽然说着按剧情发展过关，但还是跳过一部分解谜内容。
河流涌起闪烁的莹砂，银白光束照亮孤零零的小船。
“行到外海天很暗吧，
从船桨滴落的水声
听起来会很亲昵吧。
——在你言语停歇之间。”
乔水接着黑雾刚刚没念完的诗背下去。
月亮会侧耳倾听吧，它会稍稍落下来吧。
那束明亮的光好像月光，照在他们两人身上。
乔水玩过很多游戏，见过无数游戏角色。他们多半是循规蹈矩，在规定好的框架里作出反应，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都不会脱离命定的轨迹。
但是有些角色是有灵魂的，他们和真实的人类没什么分别，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他们的人生也由枯燥平静和颠簸起落组成，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真实地度过。
其中甚至有一部分人知道自己是无法违抗特定指令的牵线木偶，知道自己的真实其实是别人的虚拟。
虞温就是那样的NPC。
他清楚自己的存在对于玩家而言其实是虚构的，这一点还是乔水不断旁敲侧击才得以知晓。
但是这个虚构的世界给了他什么？给了他一个姓名，一个身份，除此之外呢？
虞温没有告诉他，但他猜得到，除此之外，虞温什么都没得到。故事、命运、人生……他什么都没得到。
不然怎么会叫不出那些小孩都熟知的花草的名字，怎么会不知道学校如何运作学生怎样上课？
他是怎样度过在十三楼里的每一天的？
船只靠岸，他们走到一幅画着心脏的巨幅挂画下。
乔水长出一口气，神情中有些紧张。
他对虞温说：“认真地说，我解释不了什么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我未必比你多了解多少。我不能误导你，更不能哄骗你，所以我没办法替你作出判断。”
“可是我清楚自己的心情，我……”他说不出口，于是把脸埋在掌心里，闷闷地说，“我喜欢你，可我不想冒昧地说你喜欢我，但是我想……”
他将脸抬起来，纠结着要不要说出口。
“好。”虞温在他开口前回答。
乔水缓缓睁大双眼，怔怔地看向他。
“成为你的恋人，和你在一起，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虞温轻吻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答案都只有那一个。”
是你自己说的，是你自己说喜欢我。
虞温垂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薄薄的眼皮可以看见细小的血管，那样轻薄的皮肤组织下包裹着更脆弱的器官。
他没有调节感官，所以如果亲吻他的眼睛，他一定会直接感受到自己的温度。
同样的，如果就在这里掐住他的脖颈，他也会露出最真实的痛苦表情。
我会让你留下来，乔水，一楼到七楼，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虞温的手抚过乔水的脖颈，温柔地抚摸着，又抬起手指将他耳尖碎发拨开。
他不会像杀死其他玩家一样杀死乔水。对于他来说，乔水是特别的。
不聒噪，不蠢笨，没有忽视NPC的存在，没有划清现实和虚拟的界限。
在无数个面临死亡的日夜，只有乔水对他伸出了手，将他拉了上来。
喜欢、爱，这种他从来没了解过的字眼，他其实并不理解它们的含义。段小雨说，她爱她的妈妈，所以想找到她，元生说，她喜欢季情，所以想再见她一面。虞温每次都只在一旁看着，看着她们时而回忆，时而痛苦，自己作为旁观者，连旁观者该有的情绪也没有。
直到他遇到乔水。
原来想找到他，想见他一面，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是这样的感情。
“我会做一个很好的学生。”虞温轻声说。
所以你要留下来，永远地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