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一直持续,水珠砸在地上,近地面像是起了一层白雾。
乔水站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很冷,冷得发抖,却不知道找地方躲雨,只是愣愣停留在原地。
他茫然地注视发白的指尖,那里似乎残存余温,还停留着什么熟悉的触感。
他在哪里,要做什么事,他一概想不起来。
脚旁的地上掉了一把钓竿,道具的出现唤起他零星记忆。
他推测自己作为一个游戏玩家,被困在一间关卡中,行动目的是解谜离开这里。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乔水莫名烦躁,并没有等待雨停的耐心,而是直接开始冒雨探查湖滨。
湖边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条钓鱼口诀。他从来没有钓过鱼,即便根据周围的环境和自己匮乏的知识判断出现在是夏季,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垂钓。
乔水走到湖边,对着波纹不歇的湖面蹙眉出神。
湖水不算非常清澈,加之现在雨水不断打出涟漪,整个湖好像一锅烧开的沸水。这样的水面不该清楚地映出他的面容,可他却真的看见完整的湖中倒影。
他看到自己的脸,在水中睁着眼睛直勾勾地与自己对视。湖中水草繁盛,漂浮纠缠,在他的脸旁一团又一团地簇着,活像长长的头发。
他的心脏忽地提了起来,又像是被谁狠狠捏了一下,眩晕感夺走他思考的能力,一时间天旋地转,他不得不蹲下防止自己摔倒。
等到眩晕感消失,乔水站起身再去看湖面,再也看不见清晰倒影,只有水波涟漪荡个不停。
钓鱼……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拿起钓竿抛出鱼钩的动作生涩僵硬。
……是不是游戏会自动调节钓竿来着?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世界通通卷在一起,耳畔声响越来越嘈杂,吵得人头脑发胀。一阵像无数人在他耳边呢喃细语,一阵像菜市口有人激烈争吵,溺水一样的窒息感令他不断挣扎。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
连雨也停歇。
“好小的花,它叫什么呀?”
“这种花叫‘六月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
“雪?因为它开起来像雪吗?”
“在传说中,窦娥冤死后,炎炎夏日天降三尺瑞雪,法场周围的灌丛开出白色小花,因为六月飞雪,所以它被叫做‘六月雪’。”
白色的小花开得可爱,他不忍心摘,驻足原地看了许久。
“走吧。”
别走。
“你要是喜欢的话,妈妈带你去买一盆养在家里好不好?”女人弯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别去,他不要花,别去。
他不要六月雪。
天气晴朗,阳光在身前人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她栗色的长发扫过自己耳侧,留下一股朦胧的香气。
朦胧的像在梦里。
别再继续向前走了,不要踏上那条柏油马路,不要回头看他,他不要花,他不会再去看六月雪,他不会再松开她的手,别再继续向前走了。
明媚的光线照彻视野,连空气中飘浮的灰尘都显得惹眼。
刹车声刺耳。
六月,血液溅在白色的花瓣上。他后来知道,六月雪有淡红的品种,只是没有记忆里的那样红,也不像梦中那样破碎。
他似乎在哭,又似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身上很疼,各处都有擦伤,女人就躺在他身前,抬起手来轻轻擦他的脸颊。
“别走……”他拼了命地想要发出声音。
女人的脸上全是血污,使他越来越看不清她的样子。
眼前画面乱晃,一会儿是晴天,一会儿是雨天,一瞬间阳光柔和,一瞬间大雨倾盆。
画面定格。
暴雨冲刷,红色液体满地流淌,他看清眼前那张布满血渍的脸,雨水冲走血痕,却源源不断有新的液体流出来。
“……”
乔水缓缓睁大眼睛。
“虞温?”
大脑痛得好像要炸开,他颤抖着手抓上身前人的衣襟,摸到一手混着雨水的鲜血。
本该躺着女人的位置被虞温占据,他面色惨白,强撑着对乔水笑了一下。
他们一起躺在湖滨小路上,身下是一摊弥散开来的血泊。
“没事……别担心,”他将乔水抱进怀里,一下下拍抚他的后背,勉强从喉咙里吐出气音,“不会有事。”
乔水死死攥着他的衣服不断摇头,雨水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游戏读取了他的记忆,如果不是他没在一开始就反应过来,如果不是他没能给够虞温提示,如果不是他陷在机关里逃不脱……
如果和虞温一起被困在这里的人不是他。
“我不会死,别怕。”
虞温轻吻他的发顶。
“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你出去。
直到你离开这里。
安抚乔水的手停了下来,垂在他腰间不再抬起,他惶然地抬头看虞温的脸,却见他已经闭上眼睛。
“虞温,虞温!”他甚至都不敢摇晃他,手摸上他冰凉的脸颊,在心里不停祈求他再次睁眼。
“虞温……”
他总是这样看着人离去。
无论晴雨,无论春夏,无论现实或虚拟。
他总是在祈求,总是在许愿,总是在想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换眼前的人不要就这样痛苦死去。
哪怕一次,神也好鬼也好,谁来听听他的愿望?
让这个人活过来吧,纵使他欺骗,纵使他隐瞒,不论他究竟做过什么让他惧怕到不敢触碰不敢回想的事,拜托了,让他活过来吧。
他绝不会,永远不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会收回他的爱。
腰间的手动了动,把乔水往怀里带。
“吓到了,嗯?”虞温慢慢睁开眼,低咳几声,哑着嗓音安慰他,“没死,不怕。”
没有人回应十几年前一个小孩的哭声,但此时此刻,有人实现了他的愿望。
乔水会出现精神波动,波动会导致关卡异变,这点夏至早就和虞温说过。虞温明白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可他想六楼是最后一个有完整剧本的楼层,再怎样异变也躲不开原本剧情的限制,最多就是比以往危险一些。
但他错了,之前任何的楼层的凶险程度都不能和这里相提并论。他对乔水的记忆仅有极其微薄的了解,根本无法像之前一样,凭借自己对剧情的掌握引导乔水做出正确决定。
在乔水陷入混乱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春日,他们刚刚钓上一条鱼,时间线擅自变动,天色一下转暗,乔水拎着银色小鱼,茫然无措地喊他。
“虞温?”
他就站在乔水身前,可乔水看不到他。
“我就在这里,乔哥。”
“虞温,虞温……”乔水一边念着他的名字,一边无意识地向湖边走。
虞温抓住他,他也不挣扎,提着鱼站定,目光涣散。
“虞……鱼?”
乔水拎起手里的鱼,看了半晌。
他忽然疯了一样挣开虞温的手向湖里跑去,好在近岸处水浅,刚刚没过乔水的小腿时虞温立刻拦在他身前。
“乔哥,乔哥,”明知叫不醒他,虞温还是不停喊他,“乔水!醒醒,我就在这里!”
乔水安静下来,将额头抵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站在湖水里,天上落下雨滴。
虞温将外衣盖在他头上,但雨越下越大,他们不可避免地浑身湿透。
乔水动了起来,转过身,机械地向湖岸上走去。虞温举步要追,湖中却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泡声。
一颗人头浮在水下。
是他们见过两次的那颗头,只不过之前光线微弱,距离较远,他没看清这张脸就是乔水的脸。
头上纠缠着许多水草,看起来就像长长的头发。
人头猛地向下一沉,消失在水里。
虞温抬眼,乔水已经站在湖滨小路上。
如果契机到了,必须由乔水亲自填上关卡。
他望了望远处的断桥,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黑雾漫起,他窥见一点幻境边缘。
就让他换进去吧。
就让他替乔水结束这场噩梦。
反正也不会有更差的结局了。
雨渐渐停息,乔水将虞温扶到树下。
阳光从阴云后爬出来,投在满树黄叶上。湖对岸种着一大片枫林,红叶热烈,如同一团火焰飘摇。
“秋天到了。”虞温靠坐在树下,仰着头对乔水说。
秋天到了,消毒水味的春天,暴雨里的夏天,都不会再回来。
乔水不出声,沉默地蹲下来,伸手抱住了他。
“真的没事,”虞温笑起来,把钓竿放进他手里,“去钓鱼吧。”
乔水注视着他,抿唇犹豫了很久,低声说:“你会告诉我的,对吗?”
虞温死了,这是他刚刚亲眼所见的事实。
但是他又活了过来,并且全身上下各处严重的伤口逐渐愈合,恢复成现在脸上一点血迹都看不见的样子。
就如同经过异状复原一样。
“你可以先问,”虞温放松地靠在树前,“只要我能回答。”
乔水叹气,还是选择先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游戏会读取我的记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虞温摇头,“游戏读取你的记忆是违法的,又不是你想让它读。”
乔水语带担忧:“游戏有没有读你的记忆?”
“没有,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虞温回答。
他在心里苦笑一下。
读取记忆……
他哪有那么多记忆可供读取?
乔水点点头,站起身说:“那我们去钓鱼吧。”
虞温愣怔,有些愕然。
“其他的呢?你……没有什么别的要问?”
“没有。”
只要你能活过来,只要你能再睁开眼睛。
这是他的愿望,除此之外,他会自己想办法。
就算他问了,虞温也未必会答,就算他答了,也未必是真话。
“不过,”乔水微微一笑,“你可以先说。”
“……乔哥。”他就知道乔水会来这一招。
“你就当我是读了档吧。”
不可能。
他知道,虞温一直在骗他,游戏根本不能读档。
他猜到了。
唯一一次读档是在一楼,虞温和段小雨那样熟悉,而段小雨知道怎样改变梦境,利用关卡内角色的能力营造出读档的假象并不困难。
之后每一次,不管是虞温濒死,还是自己濒死,他们都没有读档。
他一直怀疑,经常试探,直到五楼自己被虞温救出来时才得以肯定,他们就是无法读档。
他想,虞温或许会自己以命相赌,但绝不会拿他的安危开玩笑。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虞温说过存档。
乔水不觉得自己脑子有多好使,但最起码的细节他还是观察得到。
从一楼上二楼,虞温走在他身后,有一瞬间他将手搭在门上,分明是关门的动作。
他在为段小雨关门。
进入二楼关卡以前,他匆匆瞥见过段小雨,虞温只是敷衍过去。二楼关卡里虞温明明知道通道开启的方法,却不预先告诉他,而是突然消失,把他推进季情床底也是早就构想好的。
回到一楼,虞温瞒得很好,但段小雨还是个孩子,藏不住事,即使背着他和虞温交流,也做不到瞒天过海。
小孩不停提问拖延时间过于明显,问题和后续的关卡内容没有任何联系,她下意识对虞温的信赖和亲昵更有抹不去的痕迹。
他们早就认识,言语之间的熟稔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遮掩的纰漏,这种熟悉感不仅段小雨和虞温有,元生和虞温之间也有。
可疑的细节比比皆是,他稍微一想就能想到两层楼,其余那些早就思考过的问题更是数不胜数。
虞温从来没向他解释过。他既然要瞒,就不会在当下回答真话。
所以他问什么都没有意义。
“嗯,如果你不想说,我会当你是读了档。”乔水接道。
“没关系,”虞温声音很轻,后半句乔水没有听见,“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虞温起身,牵起他的手:“钓鱼。”
坐在湖岸阴凉处,乔水放好钓竿,调出一个视频。
“这是你之前答应我的。”
视频中虞温站在水池里,强忍笑意摆出一副严肃的神色,认真向他承诺,生死存亡之时绝对不会用性命开玩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采取特殊措施。
“认不认账?”乔水抬眼看虞温。
虞温一时间猜不到乔水在想什么。
他都已经发现自己有事瞒着他,为什么不追着自己盘问,而要改换话题?
良久,他说:“认。”
“刚才你是不是说了‘死不了’这样的话?”乔水问。
“是……”虞温确实是这样安慰乔水的,不过这也是实话,“但其实……”
“没有‘死不了’这种事情!”乔水打断他的辩解,“你刚刚……”
“你刚刚就是死了。”说出这话的时候,脑海里的画面锥心刺骨。
“怎么就不会死?谁都有可能会死!我会死,沈清和兰娘会死,换做谁都是一样的。”
虞温察觉到乔水的情绪不对劲。
他想的东西太多了,理智要他一点点分析所见的一切,什么都不放过,可他刚刚从噩梦中恢复,意识不断来回跳跃,有时将他送到过去,有时把他扯回现实,紧绷的神经无路可逃,最终选择了某一个方向。
那种潜意识里希望虞温不要死去的想法催促他做出不合常理的举动。
在这个当下,对于乔水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虞温的性命更加重要。
“这不是又活过来了?”虞温凑近,轻声安抚他。
这样的安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乔水是不激动了,但是更低落地和他道歉:“抱歉,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
鱼钩下沉鱼线跳动也没人管,有人自责,有人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虞温连忙拍拍他,“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乔水摇摇头。
“是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