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楼中间的门旁放着一把钓竿,竿把手处裹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看上去崭新得像是刚买回来的一样。
三扇门上各绑着一簇花,左边的花洁白馥郁,花瓣宽长,连接枝头的底部透着些粉红,中间则是一捧白色小花,星星点点缀在叶里,右侧则是黄菊,容易辨认。
登上六楼的一刹,虞温瞳孔微缩,但乔水上前看花,没注意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季节提示,”乔水拨弄花瓣,“选中间这扇。”
“中间是?”
“夏天。”乔水回头,稍有疑惑,又一想虞温可能对花花草草不关心,不认识倒也正常。
“左边是玉兰,花期一般在春天,中间这种花叫‘六月雪’,花期通常在夏天。进楼时解过一个谜底是夏季的谜题,应该对得上。”
虞温明显犹豫一下,缓缓“嗯”了一声。
他的眼神扫过右侧的门,只是很快的一眼,又落回乔水身上。
乔水捕捉到他的反常,试探道:“……右边的是菊花。”
虞温点点头。
“一般开在秋天。”
“嗯。”他又应了一声。
乔水拿起钓竿,神色如常地拉开金属门,心底却压上一块阴影。
虞温不认识黄菊。
说起秋天开的花,很多人第一想到的就是菊花,黄菊花更是其中较为普遍的种类。
跨入门内,两人站在林间小路上,夜风凉爽,隐约有虫鸣从林中传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乔水直截了当地问。
从刚刚元生非要把他们两人分开问他些看似要紧的问题开始,他就觉得很不对劲。
虞温偏头看过来,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乔水稍稍侧身,就能看见虞温在身边攥紧的那只手——指尖死死掐着掌心,带着衣摆略有些颤抖。
之前乔水遭遇的精神波动一直没有出现严重后果,直到他们上到六楼,虞温才发现这一层整个关卡都变了。
原先的六楼根本不是这个谜题,他和乔水一起经历过六楼关卡,进来也完全不是现在这个场景。
六楼因为乔水的精神波动彻彻底底变成另外的样子,而他束手无策。
“中午元生找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乔水问。
他去找了夏至。
夏至告诉他,这一层一定会出现意外,如果契机到了,必须让乔水亲手填上关卡。
乔水会因此获得绝大多数的记忆。
“我去和杨安找小雨的书,她早上哭闹着要,权当哄她。”
他不能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乔水。
他不能,也不敢。
他想过很多种后果,假如乔水恢复所有记忆,假如他恢复记忆后还活着,自己该怎么办。
他知道六楼不是游戏终点,可也许会是他的终点。
又或者,乔水还是死了……
“这样啊,”乔水注视着他的眼睛,“抱歉,我想多了。”
虞温松开紧握的拳,抬手拨开乔水眼前刘海,笑着问他:“在想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说谎。
为什么一边说谎,一边害怕?
“在想你是不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虞温将他额前碎发拂到一边,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真的喜欢你。”
乔水:??!
“谁问你这个!”
“你不是怕我和杨安背着你……”虞温露出无辜又疑惑的表情。
“虞温你是不是有病!!”
乔水从脸颊到耳根再到脖颈都烧起来,好在夜色浓重,不然看起来可就太窘迫了。
“怎么喜欢你就算有病?”他一路亲下去,从额头到鬓角,最后轻轻吻在耳垂,呼吸落于耳根,他低声呢喃,“乔哥……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的吻太轻,声音更轻,话语里似乎不是调侃,而是确认。
乔水在心里叹气,伸手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两下:“你不要乱想。”
虞温不说话,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喜欢你,告诉你我家地址做什么?”乔水抽出一只手来摸摸他头发。
好了,别怕。
失忆前就喜欢,失忆后也一样。
身体的反应会是最诚实的。当他一次次怀疑自己对虞温的惊惧抗拒时,剧烈的心跳却不是出于恐惧。如果排斥胜过喜爱,他为什么先想起来的会是黄昏落日烧在指尖的亲吻?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两个陷在当下的僵局?
答案好像就卡在喉间,每次在他将要看到真相边缘时,总有意外将他的思绪拉回。
“真的?”虞温仍然趴在那里,声音闷闷的。
乔水只顾着心软,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微微抬起头,甚至摸虞温脑袋的力度都轻了几分。
“真的,骗你是小狗。”
三秒后。
“……虞温。”
颈间痒多于痛,有人收着劲,不敢真的咬下去。
尖齿磨蹭皮肤,留下湿漉漉的印记,这里的肌肤敏感又脆弱,稍稍用力就能留下一串暧昧红痕。
他哪里舍得,装着要咬,最后不过是啄吻几下。
微风和缓,树林静谧,突然有惊雀从林中蹿出,枝叶簌簌摇晃。
“别亲了!”
乔水错身退开半步,立刻提起衣领将脖子紧紧裹起。
是因为到了最后一层吗?他怎么比平时还要黏人。脖子那一片烫得不行,不用看都知道肯定红了一块。
“好,好,不亲了。”虞温轻笑,抬手为他整理好衣领。
乔水抓住他的手,认真地将发凉的指节握在手心。
他好低落,笑容也和从前不一样,看起来像是即将流落街头的弃犬。
要怎样安慰他呢?在自己不清楚过往,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我喜欢你、我爱你、等到出去我不会去上班,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好不好?
鼓起勇气倒是也能说出口,但是好像不是最正确的选项。
乔水想了想。
“别怕。”他说。
鹅卵石铺的步道蜿蜒曲折,道旁立着指示牌和介绍栏。
介绍栏上有地图,不过也许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很多地方斑驳脱落,已经模糊到看不清楚。
“什么湖公园?”乔水努力辨认最前面的字迹。
“应该是什么石湖,”虞温根据一旁的指示牌推测,“这里能多看到一个‘石’字,第一个字看不清。”
他们仔细记了一下尚且清晰的地点路线,继续向里深入。
“先去湖边看看,”乔水晃晃手中钓竿,“只有那里能钓鱼。”
虽是公园,可越深入,空气反而没有一开始清新的感觉,反而涌上一股刺鼻的气味。
“怎么会有消毒水的味道?”乔水疑惑。
“消毒水?”
“嗯,就是在医院里经常闻到的那种气味,”乔水站在原地感受一阵,“不光是消毒液,还有中药味。”
可这里明明是公园。
他小时候常去医院,记忆中就是这样的气味。绕过一堵堵煞白的墙,在灯光下跟着母亲走来走去,最后停在某间病房外。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他有时坐在病床上,离记忆中早就看不清的那个人影很近,有时坐在走廊里,听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压抑的低泣。
消毒液的味道很难闻,他在走廊中坐着,时常头晕目眩。
他那时太小,记不住医院的名字,也记不住里面的构造,记住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走廊的灯好暗,可盯久了眼睛却又很疼,比如某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经常对他笑,可从某天开始就再没见过她。
“闻着确实不舒服,”虞温将外套脱下来递给他,“遮一下?”
乔水失笑。
“倒也没那么不能忍受。”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牵起一只袖子,把脸埋了进去。
“我有段时间经常去医院,”他的声音被袖子盖住,朦朦胧胧透出一点,“去看我爸。”
“那家医院走廊里就是这个味道。”
“这也太呛了,”气味愈发浓郁起来,乔水抬起头皱眉,“哪里泄露了吗?”
“周围都差不多,”虞温试图分辨,“没法找见源头。”
“先去湖边看看。”
沿指示牌绕过几处树林假山,隐约可见月色下的湖影。
湖边是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正值花期,满枝净是皓白花朵,一片绿叶也不见。花开得多而密,掩过大片黑黢黢的湖,在银纱一样的光下晃出茫茫的影。
“现在是春天。”虞温说。
“是,”乔水点点头,“玉兰花开得真好。”
这个公园和他儿时去过的某个公园有些像,但因为那时年岁尚小,很多事记不清楚,加上自己只是被带着偶尔去了几次,能回忆起来的实在不多。
不过他印象中那个公园里确实也有这样一株玉兰,在暖春开得欢欣热烈,遇上放晴的日子便笼下一团阴影,有小孩站在树底向湖中扔石子玩。
树下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有两列字:
“春钓滩,夏钓潭,秋钓阴,冬钓阳。”
“你会钓鱼吗?”乔水看向手中钓竿,有些发愁。
“不会。”虞温如实回答。
“应该就是挂上鱼饵,放线,然后坐着等?”乔水尝试模仿自己在影视作品里见过的画面。
游戏的周到之处出乎两人意料。或许知道玩家可能不会钓鱼,在持有鱼竿的状态下接近湖边,钓竿会自己浮在空中调整状态。乔水试验几次,发现位置选取会影响钓竿姿态,但他从未钓过鱼,并不明白这些差别会造成什么影响。
“先试试。”
乔水随机选取一个位置,握上调整完毕的钓竿,静等收线。
夜色浓厚,春日晚间起风带着凉意,吹得人骨子里都有些冷。
四周寂静,乔水身上披着虞温的外衣,还是忍不住腾出手来拢拢领子。风不大,但直往衣服里钻,像是泼了盆冷水在身上。
鱼钩猛地一沉。
乔水惊起,忙收线,却发现鱼竿前端轻飘飘的,好像没钓上东西。
“哗!”
水波乍起,湖中突然跳出什么东西咬上空荡荡的钩子,引得水花飞溅,差点让乔水脱手。
光线黯淡,乔水费力拉起鱼竿,定睛一看。
鱼钩上挂着的赫然是一颗五官淋血的女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