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其它小说>游雾>第二百三十九章

  黑三角化工厂外。

  一个穿着藏蓝色警服的年轻男人从指挥车上走下来,他的面容白皙,神情平静清冷,腰背劲瘦笔直,他大步向化工厂走来,有如一把势如破竹的利剑。

  林载川身后,一排排的警察训练有素汇集而至,都是在刑侦支队无比熟悉的面庞,郑志国、贺争、章斐……

  全都来了。

  宣重的瞳孔重重地一缩!

  他仍然难以置信市局的警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简直就像是早有预谋的一场局!

  ——可“阎王”怎么可能会跟市局的那些条子合作!

  林载川带着大批警察呼啸而至,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阎王,宋生,宣重,警方,四方势力在小小的工厂前齐聚一堂,场面实在是太过混乱了,以至于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小部分人,其他所有犯罪分子一时都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宿的任务圆满完成,再不开溜就要完蛋了,等到这些人反应过来,他恐怕连灰都不剩下——

  信宿抬眼向上一扫,单脚踩上了一米多高的踏板上,裴迹在后面单手一托他的腰,信宿接力往上一蹬,坐进了运输车的驾驶室里,“走!”

  早就准备多时的秦齐马上开车,一脚油门踩下去,一辆运输车横冲直撞地冲出了工厂。

  霜降里的人眼睁睁看着那辆车驶出工厂,终于意识到,阎王……好像跟警察联手了。

  陈七看着远处的宣重和更远处的警察,大脑还是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生、生哥……”

  “现在怎么办?”

  霜降的内斗是怎么发展到现在的局面的?

  宋生轻轻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办……”

  “死吧。”

  陈七满脸震惊地看着宋生。

  宣重的眼睛紧紧盯着向他走来的男人,他平生最痛恨的刑警之一,日夜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还有一个已经死了。

  化工厂在兀自燃烧着,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不断响起,卷着烈火灼热温度的狂风扑面而来,林载川的衣摆在风中热浪里猎猎飞扬。

  那一双向来乌黑清润的眼眸中此时仿佛也燃烧着不熄的血色火光。

  林载川道:

  “警方已经包围了这里。”

  “你无处可逃了,宣重。”

  宣重如果再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他这辈子也就白活了,没有想到他机关算尽自作聪明了一辈子,最后竟然栽到了这两个人的手里,他盯着密密麻麻穿着警服全副武装的队伍,五官扭曲神情讥诮,“是吗——那我也会拉着你下地狱!一起去死吧!”

  他率先开了一枪,这仿佛一个动手的信号,沙蝎的人也跟着齐刷刷抬起枪口!

  砰!砰!砰!

  省公安厅前来支援的武警举着一米多高的防爆盾牌冲在最前面,子弹撞在坚硬厚重的金属上,发出尖锐刺耳的砰砰声响。

  林载川一枪出膛,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宣重扯过身边一个手下挡在他的身前,无动于衷看着男人的头颅被子弹贯穿、原地爆开,在人群中央扬声鼓动道:“警察已经包围了化工厂!不反抗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在监狱里度过往后几十年,或者直接被送上枪决台!”

  “无论各位为什么站在这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联手一起对抗警方,否则全都要折在这里!只要能撕开一道口子,就能从这里冲出去!”

  “杀了他们——”

  “杀了这些条子!!”

  警察现在当然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其他恩怨在正邪面前都得往后放,在群情激愤的怒吼声中,霜降的人也纷纷开始拔枪射击,在激烈的枪林弹雨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宋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缉毒支队的支队长罗修延端着一把突击步枪冲在最前面,响起一枪就有一个人倒下,警方这边还有盾牌可以支撑防护,而站在空旷地面上的人都是活靶子。

  有两个犯罪分子拿着冲锋枪左右疯狂扫射,子弹如暴雨愤怒喷出,哒哒哒哒的巨响声有如野兽愤怒的咆哮响彻整个工厂上空——又戛然而止。

  林载川右手手腕上绑着一道黑色固定束带,两枪点射连发,枪枪命中!

  一只手伸过来,按下了他轻微颤抖的手臂,“载川。”

  信宿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手。

  林载川吸一口气,神情坚定:“我没事。”

  他没多说什么,反手将信宿护在身后,又是两枪精准点射,命中率百分之百。

  震耳欲聋的枪声鼓胀着所有人的耳膜,宣重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不断倒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们走私过来的枪械当然比不上警方配备的正式警用枪支,更何况还有防爆大队的那些钢铁怪物。

  他们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而警察却有源源不断的弹药补充,再这么拖延下去,只能被活活围死在这里——

  宣重往回看了一眼,那烈烈燃烧的工厂倒映在他眼底,宣重咬牙做了一个决定,“往后退!退到工厂里!”

  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都感觉宣重已经疯了。

  但宣重此时脑海中却是无比的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只要能从工厂里活着出去,就还有一丝从警察的包围圈里逃脱的希望!

  宣重很清楚自己落到条子手里是什么下场,与其死在他们的枪口下,不如拼死一搏!

  宣重命令道:“跟我到工厂里面去!”

  说完他身边的几个心腹竟然真的跟他冲进了那一团熊熊烈火当中!

  而警察看到宣重径直冲向那片火海,简直被这宁死不屈的精神震惊了,一时停在原地没有上前,询问主指挥官的意思,“林支队!我们是追还是不追!?”

  林载川神情沉冷道,“如果沿着这个方向径直穿过工厂……”

  信宿望着远处连绵山脉,在他身边低声回答道:“可以直接通向后山。”

  从燃烧的工厂横穿过去,正常人类存活的可能性非常非常渺茫,但绝对不是零!

  “罗队,你带一队人在这里处理现场的情况,把生还的犯罪嫌疑人全都押送回市局,等待审问,”林载川很快下达指令,他一字一句道,“宣重也有可能去而复返,不能排除他折返回来的可能性,要做好再次应战的准备。”

  “我带一队人去后山,防止他从山路逃脱。”

  林载川的神情坚定冷凝,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已经走到这一步,绝对不能让宣重活着回去。

  罗修延在震耳欲聋的枪响中吼了一声:“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一分钟后,林载川带着一支精锐小队走远路绕过行将坍塌的仓库,来到仓库后方,从山脚开始上山。

  贺争蹲在地上观察,大声道:“林队,这里有新鲜脚印,真的有人从这里上山了!”

  林载川道:“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差,他们走不远,我们追。”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林载川手下人分成了三队,从三个方向一起包抄上去。

  这是一座几乎没有人踏足的荒山,没有开发价值、也没有任何观赏性,没有“被人走过”的路,脚下的山地坑坑洼洼、还极为陡峭,并且越往上的山路就越难走。

  现在正值盛夏,山上的荒草无人搭理,肆无忌惮地生长,足足有半人高,叶片尖锐坚定、锋利割人。

  林载川拉着信宿的手,带着他登上一米多高的天然石台。

  “小心。”

  贺争拿着望远镜在队伍的最末端四处搜寻着犯罪嫌疑人的身影,突然神情一变:“报告!东北方向有人!”

  林载川抬起眼,远远看到三五人在他们的东北方高地上前行,这些人浑身都被水湿透了,但身上仍然有伤口,估计就是这么从工厂里逃出来的——

  宣重的身影赫然在其中!

  林载川确定了那些人的位置,回过头望了信宿一眼,低声对其他人道:“照顾好他。”

  说完他卸下身上的装备,从石台上一跃而下。

  普通刑警的刑侦工作都大是在城市内部,再不济也是在农村,很少有这样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时候,而在这样环境恶劣的山野上,林载川的单兵作战能力是他们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

  他没有再跟随整个队伍的速度,一个人离队前行,奔跑在陡峭山崖间如履平地,身形灵活轻盈地快速追赶着他的猎物,有如一头优雅而敏捷的豹子,很快就消失在其他人的视野当中。

  有林载川在前面打头阵,贺争士气大振道:“兄弟们!我们也追上去!”

  他对信宿伸出手:“来!信宿!”

  信宿看了他一眼,把右手伸了过去。

  不知道林载川是怎么跟市局的这些刑警说的,这些警察好像已经把他当成了“同类”……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宣爷,”

  宣重的手下从望远镜里看到林载川迅速掠过来的身影,脸色难看道,“条子追上来了!”

  “……那个东西呢?!”

  宣重满脸被火舌烧出来的碳黑色,看起来说不出的荒唐滑稽,他扶着一棵粗壮大树重重喘着粗气道,“把它拿出来!”

  他的心腹闻言打开随身携带的登山包——这时已经被烧的破破烂烂,勉强只能看出一个形状。

  里面装着一个黑色包裹,淋了水,没有被烧透。

  宣重一把抢过那个包裹,命令道:“你去拦住林载川!能拖多久拖多久!”

  “是!”

  男人目送宣重远去,站在树后居高临下,快速举枪瞄准,砰砰两枪打了出去,可那条子位移的速度太快了,就算在山地上竟然也用肉眼难以捕捉,两枪全部落空。

  他只能感觉到林载川的身影越来越放大,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来到了他的眼前!

  已经不到十米的距离,男人拿出一把短匕首,右腿向后撤出一步,做出一个进攻的姿势,准备跟林载川正面近距离作战——

  林载川扫了他一眼,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蹬着脚下岩石,从高处跃下——

  他的双腿绞住了男人的脖子,向下狠狠一折,只听“赫拉”一声脆响!

  交手不到一秒的时间,那可能只是短短一个照面的间隙,男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林载川的脚步甚至没有因为他停留一瞬,落地后继续迅疾向前奔去。

  宣重呼吸粗重起伏,喉管里火烧火燎的剧痛,他连滚带爬地在山路上逃命,一把五十岁的老骨头快散架了,头上都摔出了血,但他不敢停下。

  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林载川的步伐,好像死神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翻过了眼前的一座山头,宣重以为那是他死里逃生的一线生机——

  前面是一处百米高的断崖。

  “………”

  宣重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那猝然中断的山路,内心油然而起一阵剧烈的荒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着独自向他一步一步走来的林载川。

  这个条子还是跟六年前一样,顽强的让人痛恨。

  六年前他用尽手段没有撬开林载川的嘴,六年后他使劲浑身解数没有躲开他的追杀。

  ……这么多年不敢在阳光下行走,他忌惮的也只是林载川。

  宣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载川的眼神掠过那个断崖:“放弃负隅顽抗吧,现在是天意都不站在你这边。”

  “你应该不想知道从这里坠崖是怎样的下场,你的身体会被山崖上横生的尖锐枝杈穿透,你会感受到自己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全部过程。”

  在宣重如死灰的脸色中,林载川淡淡道,“或者你可以试一试我们的子弹谁更快。”

  “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林载川,六年前没有直接杀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过是侥幸从我手里逃脱的手下败将而已,是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出现在我的眼前!”

  宣重握紧了手里的袋子,冷笑了一声,“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阎王跟你联手的?”

  林载川道:“我们从来都走在一条路上。”

  宣重的眼珠轻轻一转,他冷冷道:“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事,我跟你们条子早就水火不容,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我也绝对不可能被你抓回公安局。”

  说着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摇摇欲坠的山崖边,“不过在此之前,你心里有什么疑问,我倒是可以帮你解答。”

  林载川轻微蹙眉——

  拖延时间?他在等什么人来?

  或者他在等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宣重手上的黑色袋子上。

  里面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让宣重走到这一步,都要握在手上?

  林载川平静道:“六年前斑鸠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你又是如何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沙蝎安插在市局里传递消息的内鬼是谁。”

  听了他的话,宣重蓦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盯着林载川一字一字道:“这六年来你是不是都在疑惑,是谁暴露了宋庭兰的身份,是谁泄露了那场天衣无缝的行动……是不是百思不得其解!”

  顿了顿,他字字清晰道:“因为那个人是你自己啊,林载川!”

  林载川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冷声质问道:“什么意思?!”

  “我都忘了还有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没有告诉你了,哈哈哈。”宣重用那双带着浓重恶意、恶毒的眼睛,阴冷的毒蛇般盯着他,“你应该很期待那个困惑已久的真相吧——”

  “林队!”

  这时,其他人终于姗姗来迟,爬上了山崖,在林载川的身后停下。

  贺争怒目而视道:“宣重!这次我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林载川的语气带着轻微怀疑颤抖道:“宣重,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支队长,这个谜底就留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揭开吧,否则你的反应就太无趣了。”

  “你们现在最好给我准备一架直升机——”

  听到他的话,贺争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这人都死到临头还这么能做梦。

  宣重又道:“信宿,今天早上的时候,我的人在你家里找到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

  “本来是怕你跟宋生两败俱伤,也不肯乖乖听话,所以拿来让你识趣一点的。”

  宣重血气嘶哑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啊,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宣重抬起手,将手里握着的黑色布袋高举了起来,手臂伸向后方,只要他一松手,那袋子就会整个落下山崖!

  袋子里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林载川能感觉到信宿的身体在听到的话后骤然紧绷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宣重的右手。

  林载川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

  宣重感叹道:“啧,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个疯子,用‘疯子’这个词简直都不足以形容你啊……连亲生父母的骨灰都能在枕头底下睡那么多年,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宣重说完这一句话,山崖上,除了凄厉呼啸的风声,没有任何声音。

  每个警察都从脊梁骨里泛上来一阵冰凉透骨的冷意。

  林载川终于明白了什么。

  信宿睡觉为什么从来不愿意使用枕头,为什么孤零零地把自己蜷缩在一起。

  在他的别墅里,那个他从来不愿意枕上去的黑色枕头,似乎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温度,他的每一个别墅都安排的像是灵堂——甚至像一座华美巨大的坟墓。

  枕头里面竟然是……

  其实自从知道信宿的身世之后,林载川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不可避免被周身的环境影响,三观乃至于整个人的言行举止,都会发生既定的改变。

  ——少年何方就是最好的例子。

  短短两年时间,他就被改造成了一个缺乏人性的怪物。

  因为未成年人的精神世界本来就是相对脆弱的,小孩子缺乏对世界的正确认知,很容易被外力“捏造”成其他的模样。

  信宿被谢枫带走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年龄甚至比何方还小,他的周围是谢枫、周风物这类连警察都觉得可怕棘手的人,每个人都想将他“驯化”,信宿为什么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毅然选择跟警方合作,在霜降里被侵蚀了十多年,还能有一颗血液鲜红滚烫的心脏?

  ——信宿心里那股近乎惨烈的正义感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让他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却坚持着走到今天?

  现在林载川有了答案。

  ……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他枕在额后的父母沉冷的骨灰,是他一刻不能遗忘的仇恨。

  那是一颗淬了毒的钉子,笔直地钉在他的骨髓里,让他向上生长。

  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捏造改变他,而信宿也在强行“回塑”自己。

  父母的骨灰那是信宿悬在他自己头顶上的利剑,但凡他的思想和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偏颇,那把剑就会当头而下,砍下他的头颅。

  所以他走到今天。

  山顶凛冽寒风下,信宿几乎面无血色。

  而这个反应好似大大取悦了宣重,他愈发疯狂地张扬大笑起来,眼里的恶意变本加厉,他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打雷吧,因为你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死在一个雷雨天,谢枫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在雨天带你出门,你都害怕到应激,怎么,现在自己矫正好了吗?”

  信宿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闪烁起他所描述的那副画面——

  雷光、雨幕、枪声、血色。

  湿淋淋的、铺天盖地的血。

  信宿闭了闭眼,睫毛微弱颤抖着。

  一只温暖的手伸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那一双满是冷汗的、几乎痉挛的手指。

  信宿知道。

  已经……已经都过去了。

  杀害父母的凶手已经死了。

  其他罪魁祸首也都会得到惩罚。

  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枫死后这么多年,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没有道理像一条疯狗一样这么咬着我不放,甚至跟警察一起来对付我,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宣重道:

  “十一年前,死在你枪口下的那个警察,好像跟我有些关系,这么大费周章地对付我,是想给他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