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说下就下，校园里的水咕噜噜地往排水口灌。
在雨声与雷声交替的时候，讲台上老师讲课的声音忽远忽近，宋帘的笔在手上转来转去，马上期末考了，宋帘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他竟然开始有点期待这次期末考了，半期考试后，长臂猿把他叫到办公室一题一题地给他分析，好让他知道自己哪些知识点薄弱，陆西风周末的时候就给他补习，经过了半学期的挣扎，他上课能听懂了。
跟长臂猿说的一样，他这半学期是真不好过，努力了那么久，拿到的小测验分数依然是全班倒数，这不禁令他反复怀疑自己，但长臂猿每次都要进行一番激情演讲，“你看！像这种题型，老师都没讲过，要换你以前，你肯定做不对，你这次考试居然做对了！宋帘，你还真是给了老师一个大惊喜啊！”
虽然宋帘对长臂猿的话半信半疑，但看他那赌咒发誓的模样，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有很大的进步。
除了宋帘，经常被喊去办公室的人还有吴梦瑶，据她说，长臂猿一直在建议她学文科，但吴梦瑶父母不同意，他们觉得理科更有前途。宋帘也觉得吴梦瑶更适合文科，她的英语和语文都很好，理综和数学却死活都及不了格。
这时候的胖墩儿不乐意了，道：“我成绩也不是很好，为啥长臂猿不让我去学文科呢？”
“你以为文科很好学吗？人吴梦瑶是踏实，文科思维又好，你学啥都没用。”宋帘怼道。
“文科能有什么思维？不就是背吗？”石礅儿小声嘀咕。
“文科需要的思维可复杂了。”宋帘记得自己看过陆西风的错题集，有好几道，陆西风在旁边批注的是，“与题干不符”“未能完全反映题意”，宋帘当时就纳闷儿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与题干不符不应该是题干的问题吗？”
宋帘又看了后面几道题，有些题简直变态，题目一模一样，就是几字之差而已，什么“该图说明”，“该题显示”，不都差不多吗，结果答案不一样，“合着选哪项就看出题人的心情呗，反正他自己能自圆其说就行了。”
宋帘感觉陆西风的文综试卷透露着一个信息——选A也行，选B也行，选C明显不对，你以为选D?那就猜猜出题人想让你选什么吧！
宋帘觉得长臂猿是对的，尽管其他人都说学理科就业面广，但是找到自己适合的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自那次半期谈话以后，宋帘就在想以后的路，他初步决定以后学设计，他有美术功底，再出国深造，学习理论知识，他也问过陆西风以后想干嘛，陆西风说他要报考国内的心理学专业。
和陆西风相处的这两个月，他也更了解陆西风了，但有些东西宋帘好像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陆西风内心仿佛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风吹不进，光照不到。
直到这天，宋帘看见了沉在死水深处的那个陆西风。
他像往常每一个星期五一样，在校门口等陆西风，但是直到最后一个同学出校门也没有看见陆西风的身影，宋帘跑进去找他，正巧碰见了刚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的薛汶，“你找陆西风？那你快去五楼办公室看看吧，他抽烟被年级副校长抓到了，好像还请了家长。”
宋帘把书包扔给薛汶就往五楼跑，跑到五楼楼梯口时，宋帘听见了一声洪亮的扇耳光的声音，他顿时觉得腿都软了，拼命祈祷“不是陆西风，不是陆西风，不是他。”
陆西风脸皮薄，他受不住这两个耳光。
办公室里很多人，陆西风就这样被围在中间，脸上几个手掌印尤其显眼，长臂猿死死地抓着一个妇女的手，那妇女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满是泪痕，血丝布满了眼睛，再转头去看陆西风，宋帘的心一阵绞痛，陆西风既没有流泪，也没有争辩，就平静地站在那妇女面前，他只是望了宋帘一眼，宋帘就觉得自己快要坠入无尽深渊了。
外面的天气十分阴郁，但也比不上室内的万分之一窒息。
那妇女嗓音是嘶哑的，她拼命挣脱长臂猿的手，想要上去打陆西风，嘴里一个劲儿地吼着：“陆西风！你对得起谁？”
“没事的，陆妈妈，西风只是一时糊涂，他会改的。”长臂猿拉着她的手臂，劝道：“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呀，一点小错不能说明他就不是个好孩子了，这个年级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地挣钱，”那妇女并没有听进去长臂猿的话，凌乱的头发贴在额头，她继续嘶吼着：“这么多年我到底为了什么呀？要不是你我早都改嫁了，还用得着东奔西走，每天跟个孙子似的看别人脸色，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是为了什么啊？你今天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周围的老师也在窃窃私语，有的说“就是啊，多不容易啊。这孩子一时糊涂啊，怎么就违纪呢。”有的说，“他母亲真不容易。”
陆西风抬头环视了一眼周围的老师，衣衫不整的母亲，他站在中心，像是一个漩涡的中心，把他越卷越深。
“没事，这样，”年级处的副校长发话了，“只要陆西风提供其他吸烟者的名单，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不行。”长臂猿反驳道：“这样陆西风以后怎么在学校里待下去？我们做老师的不能自己揪出违纪的人，难道还要逼学生们自相残杀吗？”
“怎么不行了，刘老师，这也是一个方法嘛，彻底杜绝违纪行为，这对学校来说，是好事啊。”副校长感觉自己威严受到了挑战，顶这个大肚子坐在一边。
“平时我们教他们要团结，为什么因为这点小事，又要他们互相举报？我们的教育理念就是相互违背的，怎么能够让他们树立一个稳固的三观？”
“这是违纪行为，怎么能是小事儿呢？”副校长轻咳一声，道：“家有家规，校有校规，按照校规，是要记过的。”
那妇女一听，连忙上前，“西风，你说啊，和你一起抽烟的还有谁？你说了就不会记过了，啊？你说啊！你要是被记过了可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这么多年心血就白费了！！”
陆西风头也没有抬，道：“不知道。”说完，又一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你是想要我的命是吧？陆西风！！！你是不是想看我今天死在你的面前才甘心？”
“陆妈妈你好好地跟孩子说！”长臂猿赶紧上前把妇女拉开，但妇女的手劲太大了，把长臂猿推开后，妇女又继续上前去打，这次陆西风并没有愣在原地，他推开妇女，一脚踩碎了他刚刚掉在地上的眼镜，拔腿就往门口跑。
就快要到门口时，宋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可是好奇怪，宋帘感觉陆西风似乎是想挣脱自己，为什么是想挣脱他而不是带他一起走呢？
宋帘用了好大的力气，一直抓着他的手，他能感受到陆西风手腕上的青筋还有伤疤，那句话宋帘几乎是吼出来的：“还有我！”
陆西风停止了挣扎，转过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还有我。”宋帘重复道，他转身对副校长说：“他只跟我在一起抽过烟，其余的还有谁抽烟他根本不知道，你说的，只要揪出了其他人就不给他记过。”
“好，宋帘，给你家长打电话吧。”那边上的中年男人把手机递过来，正想过来把宋帘带走，但陆西风的妈妈陆小莲抢先了一步，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陆西风赶紧把宋帘拉到身后去。
“你就是宋帘？”陆小莲仿佛遭受了天大的打击，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泵，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妈。”陆西风的声音都在抖，“你看我日记了。”
其余老师不明就里，都等着陆小莲开口，谁知陆小莲哭着哭着就笑了，“我以为宋帘是个女生。”说完，陆小莲开始疯狂扇自己耳光。
宋帘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着办公室里这一群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老师，他觉得莫名的恐惧，几分钟之后，这群老师就会知道，陆西风喜欢男的，一天之后，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全校，两天之后，年级组就会在集会上当众批评陆西风，说他是个“疯子”。
他永远忘不了年级主任的那句话，“有些人，读书读成了一个神经病。”这是对吴启明上一个同桌的评价。
一旦被扣上了这个帽子，一旦公之于众，那就是万劫不复，而陆小莲已经停止了自虐，抓着陆西风的手嚷嚷着要去医院。
在陆小莲说出那句话之前，宋帘走到长臂猿身后，道：“老师，陆西风就交给你了，别让他伤到了。”
还没等长臂猿反应过来，宋帘已经抓起了办公桌上期末考试要用的密封试卷。
“诶！你干嘛！”一个老师发现了宋帘手里的试卷。
宋帘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办公室的老师们包括副校长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了宋帘身上，“给我抓住他！期末考试要是漏题了得重新出题！”说完，就端着自己的大肚子就往楼下跑，其他老师立马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顾不得陆小莲在一旁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跟着追了出去想要拦截宋帘。
宋帘从楼道抬头往上看，一个、两个……六个，齐了，直接从一半楼梯的位置跳下去，拼命地往下跑，三中的校园里空空荡荡的，只见一个飞快奔跑的白衣少年，身后还跟着一群老师，像是一个彗星，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慌乱中，老师们的心都挂在那堆试卷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陆小莲的那句“那么多女生，你为什么就喜欢上了他？”但宋帘听到了。
校门口被保安拦住了，宋帘只好往操场跑，风声呼呼地在耳边吹过，让他忘记了身后老师的咒骂，他从操场的台阶上一跃而下，那些老师分散排开想要拦住他，宋帘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五分钟，他只需要拖住他们五分钟，长臂猿就会把陆小莲和陆西风从办公室带走。
年级副校长李建华跑在最后，气喘吁吁地对宋帘喊话：“宋帘！你疯了？刚刚吓你们的，第一次被发现抽烟只是全校通报批评，你现在偷期末试卷性质就不一样了，肯定会记过的。”
宋帘没有管他，继续在操场上跑，那天的风很大，宋帘迎着风奔跑，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起。
虽不知自己前路如何，被记过？被开除？他都不在乎了，大不了又回到原来的学校，不管是在差班还是好班，正如长臂猿所说的，他都不会放弃每一个跳出围栏的机会了。
他保住了陆西风的前路，下周校园里没人再去关注他有没有被叫家长，是不是同性恋，只会关注有一个白衣少年当着老师的面抢期末试卷。
他也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要自由，要打破规则，要在每一个起风的日子里奔跑。
他想要长出翅膀，和风一起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