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林岗村又迎来了艳阳天。

  赵亭松干完地里的活,就打算去卫生所找林砚池。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抬起手臂嗅了嗅。

  回来时他已经拿帕子把身上的脏东西擦干净了,却总感觉身上还有股味。

  二话没说又从缸里舀了桶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干净。

  冲完澡出来,就听沈红英问他:“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

  赵亭松回答说:“臭。”

  沈红英笑骂道:“村里人谁不这样,我看你就是矫情。这样爱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想当初,她和赵保国议亲之前,也见过几面,那时候每次见面赵保国都把自己捣鼓得干干净净,完全是那俊后生的模样。

  沈红英被他外表所迷,便死心塌地要嫁给他。

  哪知这人婚后就懈怠,要不是沈红英严加管教,还不知道得邋遢成什么样。

  想到这些,沈红英便忍不住想笑,这时,又听赵亭松道:“没有看上哪家姑娘。”

  沈红英顿住,嘴角往下拉了拉:“我当然知道。”

  赵亭松看她变了脸色,抿了抿唇道:“下午没事,我去卫生所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沈红英一向不拘着他,摆摆手:“去吧,水缸里没多少水了,玩一会儿你就去挑两桶水回来。”

  赵亭松点点头,当着她的面还算矜持,慢腾腾地往外走着。

  拐了弯看不见人后,他就兔子撒欢一样跑了起来。

  快到卫生所时,他又停下来,平顺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卫生所里除了王永年,还有个知青,两个人面红耳赤的不知道在争论什么。

  看见赵亭松来了,两个人立马停止交谈,那知青有些躲闪,然后说了句:“王大夫,我改天再来找你。”

  离开时,他看了赵亭松一眼,很快就挪开了目光。

  赵亭松不怎么在意,眼睛在卫生所左右环顾了一遍,就听王永年道:“别看了,人不在这儿。”

  听到林砚池不在,赵亭松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他。

  索性,没让他等太久,林砚池就来了。

  上次分开时,他那念念不舍的劲,林砚池还以为他第二天就要来卫生所呢。

  没想到他倒是沉得住气,隔了几天才来。

  赵亭松来的时候很是迫切,真看到人了,他又不敢上前。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之前他都不这样的。

  林砚池倒是没察觉他那些小心思,笑眯眯地解释道:“我刚回宿舍拿了点东西,你等很久了吗?”

  赵亭松摇了摇头。

  “没有,我也是刚来。”

  林砚池邀请他进去,王永年还在,林砚池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和赵亭松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卫生所的病人也不是天天都很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林砚池决定教赵亭松分辨草药。

  这样,以后他来卫生所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本来以为这事会很有难度,没想到赵亭松上手得还挺快。

  也是这时候林砚池才知道,其实赵亭松是识字的。

  林砚池惊讶道:“你原来上过学呢?”

  依赵家人对赵亭松的疼爱程度,他上过学并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只是据林砚池了解,赵亭松小时候智商跟现在是天差地别,也不像一般孩子有纪律性,这样的孩子学校一般是不会收的。

  所以看到赵亭松能会认字,他才会这么惊讶。

  听到他的问题,赵亭松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回答:“嗯,上过。”

  一看他这情况,林砚池就知道这里面有内情呢。

  他其实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别人的事情他也懒得多问,不过,赵亭松在他这里和别人不太一样,关于他的事情,林砚池还是很感兴趣的。

  他正想对着赵亭松撒撒娇,说两句好话哄他,让赵亭松告诉自己他怎么识的字,却听一旁看病案的王永年发出一声轻嗤。

  “如果上学第一天就因为当众尿裤子被学校劝退也算上过学的话,那他确实上过。”

  赵亭松的脸瞬间变红,抬头看了他一眼,气道:“要你说。”

  提起这种糗事,他也是知羞的。

  王永年故意气他:“嘴长在我身上,我就要说。”

  这小傻子没礼貌,来了也不知道跟他这个长辈问好,跟他说话也不知道搭理人。

  王永年爱摆谱,找到机会了,他肯定要损损赵亭松。

  林砚池没想到会这样,一看赵亭松又羞又气的样,赶紧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没事,小时候尿裤子多正常啊,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尿过裤子呢。”

  王永年瞥了他一眼,他倒是会哄人,哪个正常孩子到了那个岁数还会尿裤子。

  赵亭松也知道林砚池在哄自己,不过他也不在意林砚池这话的真假。

  他分得清好赖,也知道林砚池说这话是为了宽慰他的心。

  王永年这讨厌的小老头故意惹他生气,他才不上他的当呢。

  既然林砚池想知道,那他就告诉他好了。

  发生那样的事情,不管学校会不会劝退他,他都不愿意去上学了。

  小小年纪的他也是有自尊心的,尿裤子被那么多小孩一起嘲笑,心里怎么可能不介意。

  打也打了,骂了骂了,赵保国被他那倔性子弄得没办法,最终也没逼着他上学,只是自己去学校领了套课本回来教他认字。

  后来赵春风毕业了,教赵亭松读书认字这事就落到他头上。

  在赵保国和赵春风的努力下,如今的赵亭松识文认字是没有问题的。

  把赵亭松一个后天有缺陷的人教导成今天这样与常人无异的样子,赵保国夫妻俩也不知道在背后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本来还想刺赵亭松几句的王永年,想到那些年赵保国夫妇俩的付出,也识趣闭了嘴。

  王永年对赵保国的某些做法颇有微词,但为人父母这方面,赵保国绝对是所有人学习的榜样。

  赵亭松的寥寥数语,并不妨碍林砚池想象那些场景。

  越是深入了解,越能看穿赵亭松纯真如稚子般的外表下,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林砚池心口不知为何有点难受,他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着赵亭松傻里傻气的脸又慢慢平复下来。

  幸好,经过家人的细心呵护,赵亭松的心正在被慢慢治愈。

  现在的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福。

  三个人正说着话,卫生又所来了一对母子。

  林砚池本想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定睛一瞧,这母子俩可是他的熟人。

  来人是赵松平的老婆李桂芝和他的大儿子赵刚。

  林砚池想起第一次见到李桂芝时,她躺在床上,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孱弱,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没想到才一个多月,她的气色就好了那么多。

  “你这么快就能下床了?”虽然是自己一手救治的病人,但林砚池仍旧被她这超出常人的恢复力惊到了。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人身体真是强健,生命力也真的很顽强。

  李桂芝腼腆地笑了笑:“全都是拖您的福,我现在不仅能下地了,昨天都已经开始上工挣工分了。”

  林砚池道:“你身体才刚好,还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了。”

  李桂芝点了点头:“队长知道我的情况,给我派的都是轻巧的活。”

  早一天上工,就能早一天领工分,年底也能多分点粮食。

  李桂芝生病这一年,家里已经被拖垮了,现在身体好了,她如何还能继续躺下去。

  林砚池没有再劝,当他慢慢融入到村里时,才能明白这些人为了不饿肚子有多努力。

  “保重身体,若是有哪里不舒服,随时都可以来卫生所找我。”

  李桂芝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像林砚池这么温柔的大夫,若不是林砚池,如今的她恐怕已经被病痛带走,和家人天人永隔了。

  李桂芝手上拎着个篮子,她将篮子上覆盖的蓝色碎花布掀开,对着林砚池说道:“林知青,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唯一能拿出手的也就一点鸡蛋,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收下。”

  鸡蛋大约有二十来个,个个都饱满圆润,没有一个营养不良,蛋壳也被擦拭得十分干净。

  看得出来,这鸡蛋是李桂芝家里千挑万选选出来的。

  这时候的人淳朴善良,得了别人的恩惠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报恩。

  林砚池没收她的诊费就治好了她的病,这是天大的恩情。

  林砚池笑了笑,也没推脱不要。

  治病救人不是做慈善,该收的报酬他是一定要收的。

  林砚池收下鸡蛋,转而又给李桂芝开了副补气血的药,然后又对着赵刚招了招手。

  “小刚,你过来。”

  赵刚看了李桂芝一眼,大着胆子走到了林砚池跟前。

  林砚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道:“把衣服掀起来。”

  站在旁边的赵亭松一言未发,只是冷不丁的瞧了赵刚一眼。

  赵刚听话照做,林砚池从篮子里选出几个鸡蛋放在他怀里。

  赵刚忍不住吞咽口水,眼里满是对鸡蛋的渴望。

  就在林砚池以为他会收下时,没想到这孩子却摇了摇头:“这鸡蛋是我们家给你的,我不要。”

  说着又要把鸡蛋还给林砚池。

  这时候的孩子普遍早熟,懂事得让人心疼。

  不过哄小孩这种事,林砚池可是手到擒来。

  只听他说道:“你们把鸡蛋给我了,那它现在就是我的东西。我把自己的鸡蛋送给你又有何不可?我跟你说,这鸡蛋还有你弟弟的份,回家和弟弟一人一半,可不能一个人吃独食。”

  到底是个孩子,听到林砚池这么说,赵刚立场立马就不坚定了。

  他看了李桂芝一样,没有从她脸上得到什么讯号,把鸡蛋兜在怀里,细心呵护着说道:“我肯定不吃独食。”

  李桂芝张了张嘴,想要阻止,看到儿子眼里的渴望,又咬着唇将话咽了回去。

  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所有鸡蛋都是攒起来换钱的,两个孩子这一年甚至连鸡蛋味都没有闻过。

  她红着眼眶,给林砚池鞠了好几个躬:“谢谢你,林知青,真的谢谢你。”

  林砚池将她扶住:“这是我为医者的本分,桂芝姐你就别客气了。小刚,你妈妈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你赶紧带她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赵刚很听话,一手兜着鸡蛋,一手挽着李桂芝,很快就离开了卫生所。

  一路上他都很高兴,叽叽喳喳的和李桂芝说话,却一直没得到李桂芝的回复。

  他这才看了李桂芝一眼,却见自己的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赵刚瞬间手足无措,慌张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因为我拿了林知青的鸡蛋?我现在就给他送回去,妈妈你别哭了。”

  李桂芝摇了摇头,抹掉泪水将他揽进怀里。

  “林知青既然送给你了,那你就收下。小刚,你要记住,林知青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以后你一定要保护他,帮助他,不能让别人欺负他。”

  赵刚心想,林知青那么厉害,哪里用得着他一个小孩保护呢?

  不过,他仍然答应李桂芝:“妈妈,我都听你的。”

  等人走远,林砚池冲着赵亭松道:“等会儿我带几个回知青点,其他的你带回家去,下次我上门的时候,让婶子给我加餐。”

  他现在还在知青点住着,吃食方面还是大家一起,这鸡蛋还得拿回去给他们尝尝。

  至于剩下的,当然是自己笑纳了。

  赵亭松不馋鸡蛋,见林砚池要他带回家,便道:“都给你留着,我让我妈每天煮一个,到时候给你送过来。”

  说完,他又看了王永年一眼,有点得意的说道:“都给你,一个也不给他吃。”

  王永年气笑了,当他几十岁的人了,还跟小屁孩一样馋鸡蛋呢。

  他家里又不是没有,稀罕得吃他的。

  赵亭松看他一脸不爽,又故意气他:“没鸡蛋,真可怜。不过没关系,下次你好好给人看病,说不定人家也会送你几个。”

  王永年被他气得够呛,这不是变相嘲他医术不好,都没老乡给他送鸡蛋吗?这小兔崽子说话可真是太讨厌了。

  林砚池也觉得好笑,没想到赵亭松还挺记仇。

  王永年这张嘴平时就惯会阴阳怪气,这次倒是在赵亭松身上吃了瘪。

  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知道赵亭松会认字后,林砚池继续教他辨认草药。

  这事枯燥,但因为教他的人是林砚池,所以一切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赵亭松得了趣,天天都往卫生所跑。

  知道他在卫生所干正事,赵保国和沈红英也就从来没有阻止。

  赵亭松看起来傻乎乎的,学东西却挺快,记忆力也不错,没两天就把卫生所的草药给记住了,有时还会自告奋勇的帮人抓药。

  他倒是高兴了,看病的人却胆战心惊,就怕这傻子乱来,回家就给自己毒死了。

  好在,赵亭松抓完药,林砚池都会检查一遍,还从来没出过什么错。

  也就王永年气得吹胡子瞪眼,当着病人的面抱怨:“你抢了我赤脚大夫的的工作就算了,现在这傻子连我抓药的工作都要抢,你们还要不要人活了?”

  林砚池挤兑道:“那您可得好好提高自己的水平了,被我抢了工作不丢人,毕竟我是专业的,要是连抓药的工作都被小满哥抢了,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打嘴炮谁还不会,王永年道:“瞧把你能的,我跟你说,别高兴得太早,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天我就比你行了。”

  看病的人是村里有名的大嘴,最喜欢到处说人闲话,王永年和林砚池争吵,他听得可起劲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林砚池和王永年吵架的事说了出去,经过他一番添油加醋,大家认为王永年和林砚池已经水火不容了。

  想想也是,本来王永年在村里当大夫当得好好的,林砚池一来就抢了他的工作,搁谁身上都不能接受。

  就王家人那小气吧啦的样,以后林知青可有得受了。

  听到村里那些传言,李建安和卢志强知道,他们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