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道宗待客殿。

  褚怀霜与泷谧对坐,彼此的脸色都不好看。

  “你还是不打算与她说明清楚么?”泷谧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和人族不同,我们赤龙族幼崽的成长很慢,怀崽要三年方娩。前两年,阿喑也许什么感觉也不会有,但在最后一年里,她会很痛苦。”

  “这不是……还有两年吗……”褚怀霜喃喃。

  “未必。”泷谧摇头,“幼崽既已成型,会表达情绪,又是从上一世带来,依照我的经验,今年应是第二年了。”

  褚怀霜苦恼地按着眉心,问:“我能像换血一样,将幼崽换过来吗?”

  泷谧再度摇头。

  “孕育时间已经很长了,幼崽不能离开阿喑。”她解释道,“更何况,你也说被幼崽厌恶了,哪怕能换,它在你体内也不会安心成长,甚至还会因此夭折。”

  二人皆陷入沉默。

  “我打算撤了倾卓的一切课业,让她在长老居里……休养,以便照顾。”

  良久,褚怀霜才道。

  泷谧嗯了一声。

  “此事……我会想法子告诉倾卓。”褚怀霜又道,不动声色地将紧握的双手藏在袖中,“姑姑说得是,这幼崽既然是我们上辈子的结果,倾卓又在慢慢恢复记忆,我们都无法逃避。”

  因着答应过游倾卓,泷谧闻言,仍没有对褚怀霜坦白真相。

  “这是你与阿喑的私事,我不便插手。”泷谧道,“但你们必须商量清楚,包括如何不让剩余的赤龙族人知晓幼崽的存在——赤龙族的族规便是如此,我的母亲们,正是因被发现有了我,才遭到放逐与折磨,最后双双惨死。”

  如果游倾卓还要复族,这条幼崽将会成为她最大的拦路石。

  “多谢姑姑提醒。”褚怀霜深知这点,向泷谧行了礼,起身准备离开,忽被叫住。

  “这份手记,是我娘亲们在孕期写下的心得。”泷谧将一块灵笺递给她,“她们将这留给我做念想,我怕弄丢,便拓了一份。你拿着这拓本,也许可做参考。”

  褚怀霜忙接下,将它当宝贝似的紧紧握住。

  “姑姑可有什么需要打听的事?”念着拓本不能白拿,褚怀霜试探着问。

  泷谧一怔,想了想,红着脸低声道:“能否告诉我……阿柠的具体喜好?”

  -

  黄昏时分,游倾卓去药圃浇水。

  怀霜已经出去一个下午了,道是有要事需解决。

  游倾卓昨夜听了她和千柠、泷谧的交谈,觉得她应是为那些事奔波,便没有多想。

  有埋在灵田内的木灵力做养分,顺息果苗已有她一半高了,还生出数十片叶子,在风中悠然摇曳。

  给顺息果苗浇完水,游倾卓又去侍弄其他灵植。

  一番忙活下来,她才收了水诀,到一旁的凉亭里休息。

  静下来时,她不免又想起午睡期间做的梦。

  上辈子的事,游倾卓大都记得。但那个梦中的话,她却是第一次听。

  与她说话的人,无疑是褚怀霜,可她一点也不记得曾和怀霜这么亲昵过。

  如果梦中那件事的后续,正如她们的话那样发展,她和怀霜应该都忘尽了,泷谧应该也不知道——她们约定要瞒过所有人,不管是正道之人,还是邪修。

  游倾卓耐着性子一点点回想,直到丹田处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打断思绪。

  “唔……是气息走岔了?”游倾卓按着小腹,就地盘膝坐下,运起丹宗心法,准备梳理内息。

  灵识内视,却发现内息并没有发生紊乱,丹田当中聚集的灵力团也无异样。

  可还是疼。

  游倾卓皱着眉睁开眼,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只可能是来月事了。成年的女修士在结丹之前,的确还要受月事困扰。

  弄清了腹痛的缘由,游倾卓转去药圃里采了些姜,准备给自己熬姜茶暖暖身子。

  谁知姜还没采完,她就疼得使不上力气,额上沁出细汗,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寻了株灵木靠着坐。

  觉得自己应是难以行动了,她想起褚怀霜的再三叮嘱,也不打算逞强,将“共魂珠”的感应解封后,闭上眼等着褚怀霜过来找自己。

  不到盏茶功夫,褚怀霜急匆匆地御剑赶来,一眼望见游倾卓正倚靠灵木,双眼紧闭,抿紧唇,脸色苍白,她心中一凛,慌忙收剑掠去。

  “倾卓!”揽过小道侣,褚怀霜下意识去探她的丹田。

  她才听泷谧说过,赤龙族怀崽,到第三年时会十分痛苦,不想今日便见到了。

  感到她的灵识在自己体内探,游倾卓勉强睁开眼,搭着她的胳膊轻声道:“怀霜……我应是来了月事,你能不能抱我回去躺一会儿,再给我煮些姜茶……”

  月事?

  褚怀霜愣了片刻,哭笑不得,抱她朝寝殿的方向走。

  “不是月事。”她轻声道。

  “不是月事?”游倾卓诧异地看她,忍着疼扯了扯她的衣袖,“怀霜,我试过了,我的内息并没有乱,丹田内的灵力团也很稳定,不会是气息走岔。吃食也是我自己烧的,食材没有问题,疼痛的部位也并非肠胃。”

  褚怀霜没有接话,她快步带着小道侣离开药圃,步子放得很稳,生怕颠着她。

  “怀霜……”游倾卓有些急,又唤了她一声。

  “我现下能感应到你的疼痛。”褚怀霜道,“我们先回寝殿,我慢慢同你说。”

  游倾卓莫名觉得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便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靠在她怀中,闭目养神。

  探出小龙崽后,褚怀霜一下午都在为她撤课业,以“我将亲自教授亲传弟子”为由,算是说服了所有的长老,包括她的二位娘亲。

  碍着她掌门继承人的身份,哪怕有长老心怀不满,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发作,从前也的确有过亲传弟子不适合参加宗内课业,只好窝在长老居接受自家师父亲自授课的情况。除此之外,游倾卓入门的时间并不长,甚至还没有消耗过丹宗的修行资源,他们没理由说半句反对的话。

  只有白狼夫人多嘱咐了一句:“若有困难,只管同我们说,不要闷在心里。”

  游倾卓解封“共魂珠”感应之时,褚怀霜刚好和最后一位长老撤完课,离开阐幽楼,这才能在短时间内赶到。

  回了寝殿,看着榻上强忍痛苦的小道侣,褚怀霜竟有些后怕。

  幸好她今日闲得慌,为小道侣检查了一遍身体,不然,小道侣若是倒在明早的晨练上,也不晓得会不会影响到小龙崽。

  依照泷谧所赠的那份手记,褚怀霜寻来灵丹让游倾卓服下,见她面色逐渐好转,疼痛也减轻,这才坐下来,准备将实情告诉她。

  “倾卓,你听我慢慢地说。”她努力将情绪平复,将声音放柔,“你的疼痛并不在丹田,而在胞宫,亦不是月事所致,而是……你已怀小龙了。”

  在游倾卓愕然的目光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将小龙崽的事情道出。

  听罢,游倾卓难以置信地按在自己小腹上,疑惑道:“怀霜你说,那条小龙赤色身、褐色角,却有和你的狼毛一样蓬松且雪白的龙鬃?它是我们的幼崽?”

  听她描述一番,褚怀霜觉得脸有些热,偏开目光点点头。

  “你还说,它是我……从上辈子带来的?”游倾卓故意停顿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前生今世的纠葛啊,怀霜?”

  被她笑吟吟地盯着,褚怀霜只觉后背沁出冷汗。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不像秘密即将被揭开时的不安,更不像即将被问责时的惶恐。

  反而有种水到渠成之感。

  咬咬牙,褚怀霜忽然感觉笼罩在心头的阴云散了,身心皆变得轻松起来。

  “也许算是特殊的前生今世罢。”她温和地笑起来,轻抚小道侣的脸,用缓慢又认真的声音,道,“其实,你我都在十年后道消身殒了。我正是死后回到如今,回到了你我的初见之时。”

  注意到小道侣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继续道:“倾卓,你还记不记得将我从浣衣河里捞起来的那天?我便是那时重生了,记忆还混乱着,见到你便不管不顾地抱了上去,以为是回光返照时看到的幻象。”

  游倾卓迟疑几息,点点头。

  “原本……你我也该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彼此的道侣。”褚怀霜轻叹,“是我负了你,也没有好好保护你,让你在合籍当夜被泷诉捉去,成了邪修。”

  说到这,她自嘲似的笑了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怀了小龙,还……亲手将你的丹田毁去。”她低低地道,“也许你还要过很久很久,才能想起这些,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亦是我对你做过的事。”

  游倾卓攥紧褥子,压下心中的情绪,平静地听她讲述完。

  “怀霜,你会主动对我说这些,莫非是想让我恨你吗?”她忽道,“可你现在待我这么好,我恨不起来。”

  她松开攥紧褥子的手,捏上褚怀霜冰凉的手指,慢慢地将她整只手都握住。

  褚怀霜一时语塞。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和小龙呢,怀霜?”游倾卓看着她,“我记得丹田是修士的性命本源,丹田被毁,意味着道消身殒,所以上辈子是你亲手杀了我。若按常理,你要偿命。”

  “偿命”二字,如同沉重的铁锤一般,嗵嗵撞在褚怀霜心头。

  命,她的确已偿了,上辈子手刃倾卓后,她便燃起丹火,抱着倾卓的尸身,由丹火将自己化作灰烬。

  但倾卓是不会知道的。她燃起丹火时,倾卓已死去了。

  念及此,褚怀霜却还是唤出灵鼎,化作剑,递到游倾卓面前。

  “不错,这一世我会任你处置。”她道,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要杀要剐都随你,倾卓。这是我欠你和小龙崽的。”

  瞧了眼灵剑锋利的刃,游倾卓伸手拈了拈,很轻易地将剑从褚怀霜手里拿出,一转剑刃。

  她现在已能熟练出剑了,剑刃正好戳在褚怀霜的丹田位置,将她的素衣戳得凹下去。

  “你的命,我取咯?”游倾卓道。

  褚怀霜索性闭上眼,一副认命的模样。

  她也不是没想过会被小道侣剑刃相向,单是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等了良久,被游倾卓握住的手突然被拉了过去,覆盖在温暖而平坦的柔软上。

  褚怀霜惊愕地睁开眼。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呀?”见她愣愣地看向自己,游倾卓却笑起来,“我们现在都是道侣了,你却想以死谢罪,是不是想让小龙一出生就没有另一个娘亲?”

  她松开灵剑,抬手在褚怀霜脸上掐了一把,“怀霜真傻。”

  褚怀霜不知所措,动都不敢动,整个人僵着,像是浑身血液都被冻结。

  “怀霜既然要补偿,不如赎身来还。”游倾卓浅浅一笑,“比如……”

  她想了想,“比如,每晚给我渡灵力。我和小龙都要灵力,单是我修炼转化来的灵力,远远不够用。”

  这回褚怀霜没有再拒绝她,点头默默应了。

  游倾卓揉了揉她的乌发。她揉得很慢,又顺着如瀑的发丝捋下去。

  “我的灵识不如怀霜,怀霜能否将灵识借我,让我看看幼崽?”她问。

  “自然可以。”褚怀霜连忙坐到她身旁,习惯地将她揽进怀,将手覆在她眼上。

  借助她的灵识,游倾卓分开自己丹田内的灵力团,才在角落里见到了小龙崽。

  这回褚怀霜怕出岔子,便与她一起看。

  游倾卓的手还放在小腹上,看见小龙崽不安地上下游动,忍不住凝出水灵力渡过去,化作手掌安抚它。

  “嘶~”觉察到熟悉的气息,小龙崽亲昵地蹭了蹭水灵力,发出喜悦的叫声。

  看着小道侣逗得幼崽舒舒服服,褚怀霜心里酸溜溜的。

  “它开灵智了吗,怀霜?”游倾卓忽问。

  褚怀霜其实也说不准。通常意义上的开灵智,是妖兽能与其他种族进行沟通,可对于妻妻所生的幼崽而言,倒实在不好界定。

  因为妻妻的幼崽,都是由她们的身外化身抹消记忆后所化。而拥有身外化身,又是修士突破分神期时的标志。也就是说,只有分神期及以上的妻妻才能有后代。

  但褚怀霜还是道:“已经开了罢,它几个时辰前还骂过我。”

  “骂你?”游倾卓很是惊讶,“它?”

  褚怀霜不多说,直接将自己的灵力渡过去。灵力还没接触到小龙崽,但见小龙崽一身龙鬃全部炸了起来,很凶地朝着灵力“嘶”了一声。

  “你瞧,它又骂我了。”褚怀霜挨了骂反而笑起来,收回灵力,给小道侣解释,“它骂我负心狼,还问我怎么又来了。”

  瞧着小龙崽愤怒的模样,游倾卓忍不住笑出声。

  她安抚完小龙崽,也收回灵力,转过去朝褚怀霜笑,张开双臂将她环住,仰起脸道:“可是,怀霜这辈子并没有负我,它骂的应该是十年后的怀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唔,是上辈子的十年后的怀霜。”

  褚怀霜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她不知自己算不算被小道侣原谅了,转念又想,小道侣一定还没记起那些事,且只是把那些事当做噩梦一场,心底又生出些苦涩来。

  “它出世以后,会慢慢喜欢怀霜的。”游倾卓笑道,“怀霜那么柔软,它肯定喜欢让你抱着,或许还会揉你的尾巴。”

  褚怀霜忐忑地应了一声。

  “明日起,你不必去晨练了,也不用再到阐幽楼听讲。”帮着小道侣躺下,褚怀霜说起撤课业的事,“这一年之中,你想学什么只管问我,待我放课回来,便亲自教你。”

  她没有说缘由,但游倾卓已猜到是因着小龙崽。

  思忖一番,游倾卓提醒道:“怀霜,小龙崽出世之前,但凡我能做的事,你都由着我做吧。习武也好,任务也罢——总之,不要让旁人看出我……有孕在身。”

  她虽一直希望能和褚怀霜有幼崽,但这个幼崽来的着实不是时候。

  哪怕是从上辈子带来的。

  褚怀霜去为她准备晚饭时,游倾卓抚着已没有动静的小腹,莫名又想起那个梦。

  上辈子,她和怀霜原来是在那时云雨了么?

  -

  游倾卓突然被撤了课业,其他人并没有在意,但念珉在乎。

  那可是她在人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哪怕这个朋友不是人类,也是妖族。

  游倾卓消失的第五日,她耐到黄昏放课后,央着千柠带自己去一趟丹宗长老居,还捎上一盒热乎乎的桂花糕。

  结果她到了长老居,和千柠一起找到凉亭时,褚怀霜正在给游倾卓喂汤。

  在念珉眼里,这位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丹宗大长老,此时一手捧碗,另一只手拿着汤勺,舀了一勺牛骨汤,轻轻吹了吹,递到游倾卓嘴边,待她喝完汤,又用帕子给她擦拭。

  在亭下站定,念珉托着手里的食盒,悄悄扯了扯千柠的衣袖,讷讷道:“姨母,我也有点想找道侣了……”

  千柠:“……”

  她抬手,在少女脑壳上轻敲一记,“李长老布置的符阵都会画了?”

  念珉嗷了一声,收回扯衣袖的手,揉着脑袋,声音低下去:“没有……”

  余光见游倾卓向自己看来,念珉立即露出笑容,蹿了过去,把食盒塞进她怀里。

  “小倾卓怎么突然不来听讲了?是生病了么?”念珉揉了揉她的额头,遗憾道,“对了,前天我把那几个好事鬼揍了,这帮人族的小崽子除了爱在背后损人,还造谣说你和怀霜姨母夜夜欢好,你说他们是不是闲得发慌!”

  站在一旁笑盈盈的千柠:“噗。”

  她瞥了眼褚怀霜,二人对视一眼,她就知道对方的确每天都和小道侣如此。

  细细一想,她倒真有点儿羡慕这些有道侣的妖。

  游倾卓这五日都没有离开过长老居,难得有个朋友来看自己,她自然高兴,便和念珉去一旁慢慢聊起天来。

  留下褚怀霜和千柠对坐亭中。

  “多亏你的木灵力,顺息果的树苗已长这么高了。”褚怀霜比划了一下,面上露出难掩的笑容,“再过四五日,也许真的可以开花结果。”

  千柠也高兴地搓了搓狐尾,“能帮上忙就好!唉,我先前传讯问了屏仙阁,道是人界鲜有适合种植顺息果的地方,这种灵果在人界几乎是绝迹的。不过,嘉武城那里有个白狼商队会时不时去阴幽大陆,带些那里的特产过来卖,里面也许就有顺息果。”

  “白狼商队?”褚怀霜一怔。

  “是啊,绒绒姐姐应该听说过吧?”千柠点头,“我得到的消息是,半个月后白狼商队会从阴幽回来,在嘉武城逗留十日,再返回阴幽的白狼族中,绒绒姐姐要去碰碰运气吗?”

  沉思片刻,褚怀霜道:“嗯,我会抽空去打听。”

  她自然知道白狼商队。白狼夫人单素心在右臂受伤前,便是这支商队的首领,如今还有她的熟客到玄仁宫拜访她,和以前一样唤她“单掌柜”。她幼时还未拜入玄仁宫之前,也随着白狼夫人跑商,去过不少地方。

  时间一晃,竟已百年了。

  “我昨天得到娘亲的传讯,说是已派人去了南北两端的‘地灵气汇集点’。”褚怀霜回过神,岔开话道,“嘉武城内的龙鳞如何?破坏起来困难吗?”

  千柠摇头,“简直可以用轻而易举来形容,就连我们一直提防的伏兵都没出现,也不知泷诉在想什么,单是设了阵,却不派人去把守它们,这不是白白浪费龙鳞吗!”

  褚怀霜却一点也没感到轻松,反而皱紧眉。

  “除了龙鳞,城里可还有异象?”

  “唔……至少在屏仙阁分部的管辖范围内,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千柠肯定地道,“我还去审问过迟黎他们,果然跟你说的一样,这些小虾米甚至连主子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对泷诉的调查又陷入无头绪的状态,褚怀霜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能暂时当作是泷诉见计划一直被打乱,索性躲起来修生养息了。

  “姑且也算是个缓冲期罢。”她喃喃。

  二人又聊了些别的情况,褚怀霜收拾碗筷时,瞥了眼千柠的手腕,见并没有泷谧所化的镯子,好奇地问:“泷谧去哪了?她不是喜欢缠着你么?”

  “应该回她的隐居地喂蛇了吧。”千柠托腮道,“她不是‘鼎炉饲养者’吗?那么多条妖蛇,被她从小圈养到大,没有自己的捕食能力,这都金丹期了,还要她去喂吃食。幸好她对这些蛇没感情,这些蛇也是到死都没有感情,她这跟人族养猪一样,养大了妖蛇,就拿去城里卖掉。”

  “我记得她提过,道是以后要搬到寻竹镇上住。”褚怀霜边想边道。

  “沾沾人气也好,她独自窝在深山老林里,怪寂寞的。”千柠点头,“要是她真决定搬来了,倚淳真人应当会很高兴——泷谧的酒量还不错,是个好酒友。”

  “我瞧你也挺高兴。”褚怀霜笑道。

  千柠下意识“嗯”了一声,回过神,忙摆手,“不不不,我……”

  “你不欢迎她么?”褚怀霜故作惊讶。

  千柠咂了咂嘴,将怀里的狐尾放开,任它们在自己背后烦恼地晃来晃去。

  “我啊……欢迎自然是欢迎的……”她吞吞吐吐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突然搬来这事,很可疑。像是抱有什么……不单纯的目的。”

  褚怀霜笑而不语。

  千柠望了眼天色,看向山下,道:“今夜我要下山了,要是亥时之前她还不回来,我就去接她。”顿了顿,“她是泷诏前辈最疼爱的妹妹,应当也是泷诉的目标吧?我不太放心她一条龙……”

  -

  与此同时,鸫岭山中。

  吞下最后一条妖蛇,泷谧并没有变回人形,而是拖着龙身钻入水灵力充盈的深潭中,开始炼化体内的妖蛇。

  她要趁着泷诉的左右使也来殊境之前,依靠这些妖蛇和它们的内丹,一举突破到洞虚后期。

  待她修炼到亥时,星斗挂满夜空,妖蛇却还剩下大半未被炼化。

  泷谧自然不想带着这些妖蛇回去,更不想让千柠看见自己用这种方式修炼。她是赤龙与丹虺的后代,根骨本就很差,又没有灵丹辅助修行,只好去捉了许多蛇喂大,等它们都结丹了,便将它们慢慢吃掉。

  这些蛇本来要分三次吃,但泷谧不打算再回到这,决定趁今天全部解决。

  可她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修炼速度,大量摄入的灵力,反而将她的丹田和经脉都撑得胀起,至少也要花上三日才能全部炼化。

  泷谧疼得昏昏沉沉睡过去,恍惚看见深潭里潜来一只赤狐,拱着她的龙身,将她托出了水。

  “阿柠。”泷谧只当自己在梦里,十分亲昵地唤了对方,还用龙角蹭起赤狐光滑如绸的毛。

  她还没蹭两下,忽觉光滑的毛绒绒没有了,一只手正在摩挲她的龙角,带着灵植独有的清香。

  “咦?原来你是溜出来捕食野味了。”一道女声入耳,摩挲龙角的手也移到了她的腹部,“怪不得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肚子吃这么鼓,怕是要撑得走不动了。”

  泷谧含混不清地应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不一会儿,口中被喂进来一些甘甜的东西,似是橘子汁。

  “睡着了这么乖啊,该不会喂什么都吃吧?”女声笑道,还揉了揉她的龙鬃,将更多的橘子汁喂给她,“我们该回去了,今晚不在玄仁宫住。”

  泷谧歪着脑袋嗯了一声,倒进一片柔软之中,安心地睡熟了。

  -

  夜深,丹宗长老居演武台。

  褚怀霜正把着小道侣的手腕,教她剑诀。

  “这一剑,应当横削,封敌退路。”

  “这一剑用以截断灵力,却并不会伤到皮肉,但用劲要拿捏好,否则即刻见血。”

  “这一剑需点丹田,一击必中。若不中,便速速退却,稳住身形,再续下一剑。”

  剑芒闪烁,每一剑都携着水灵力,在半空中划出蓝盈盈的痕迹,转瞬即逝。

  接连练到入门剑诀的第六重,游倾卓睡意全无,兴致很高,顿住脚步后,稍稍调息,便要再学第七重。

  小腹却是一阵疼,阻止她做再多动作。

  “是不是又疼了?”褚怀霜忙搀住她,顺手接过嘲风剑,收入鱼鳞赤玉,“我们回寝殿歇息,明早再练罢。”

  游倾卓点头,按着小腹,笑道:“这小家伙似乎比你还要急,想来是又饿了。”

  褚怀霜脸颊微热,将她打横抱起,回到寝殿。

  为了方便洗浴完就能歇下,褚怀霜干脆把浴池挪入寝殿当中的闲置小空间,又在池底刻上能自行换水的符阵。这时她一入寝殿,便直接走进小空间。

  经上一次互看妖身后,不知怎的,游倾卓就喜欢用妖身泡暖泉了,今夜也不例外。

  褚怀霜慢慢下水,手指微动,将控制水温的符阵启动,调到一个让她们都能享受的温度,舒适地眯起眼,隔着雾气看赤龙戏水。

  挪了位置后的池子足够大,哪怕小道侣的妖身再长大一倍,也能盛得下。

  “要为师给你搓鳞片么?”她揉了一把横在面前的龙鬃,问。

  “要。”游倾卓立即不闹腾了,乖乖伏在水中,等着她抚上龙鳞。

  褚怀霜便仔细清洗起来。

  洗到揣着小龙崽的地方,她忍不住伸手将龙身环抱住,耳朵贴过去,闭上眼听。

  小龙崽连着吃了她五天的水灵力,每天都吃饱,约莫知道她已和上辈子的那个“负心狼”不同,现在总算不再骂她了。一感应到她靠近,小崽子还会贴过来,不管她听不听得见,都会“嘶嘶”叫两声,权当和她打招呼。

  简直就是给灵力吃便是娘。

  沐浴更衣后,褚怀霜和往常一样唤出尾巴,先回寝殿做准备。

  渐渐到了秋月中旬,夜里越发寒冷,她境界高,对外界温度并不是很在乎,但游倾卓只有筑基期,还是要及早保暖。

  整好榻,褚怀霜盘膝端坐,心想要不要寻个符宗的熟人过来,在寝殿里布置暖阵,不然冬月一到,她现在这副从里到外散发寒气的身体,可不好再与小道侣一起就寝了。

  半刻钟后,二人已拥紧彼此,将水灵力相渡。

  觉察到褚怀霜的水灵力淌来,一直安静的小龙崽立即恢复了精神,小爪子一阵扒拉,张口吸了一大团灵力,细而长的龙身登时被水灵力撑得像个圆柱。

  小龙崽的胃口很小,只需扒拉几次水灵力便能吃饱,余下的水灵力则被游倾卓丹田内的灵力团吸收,再顺着经脉运转大小周天。

  二人都是水灵力,又都熟谙丹宗心法。游倾卓运起心法时,褚怀霜为她引灵力,让每一丝灵力都去往该到的部位,将浪费化为最小,直到游倾卓的丹田满盈方休。

  “据说龙族突破灵寂期时,会渡一个小雷劫。”掖好被角,褚怀霜长吐一口浊气,回忆道,“是很小很小的一道雷劫,一般伴随降雨一起来,和普通的天象没有太大差别。倾卓若是感到将要突破,我们便离开鸫岭山的结界范围,去渡此劫。”

  在鸫岭山的顶上罩着防护结界,聚雨太过困难,只怕雷劫还没降下来,便已被结界化去了。

  游倾卓这时才感到习剑的累,闻言打了个呵欠,双臂团住她的毛绒尾巴,带着倦意道:“嗯,我会提前告诉怀霜的。”

  彻底入梦前,她又喃喃:“怀霜也早些睡,明日还要去授课呢……”

  褚怀霜却睡不着。她耐心等到游倾卓睡熟,便和她紧贴眉心,将灵识沉入她识海。

  她这次探游倾卓的识海,并不是为了将她带出噩梦,而是为了借助梦境,追溯些前尘记忆。

  她想确认,自己上辈子究竟是何时与小道侣云雨过,又是因什么事才如此。记忆之中,她们的合籍大典结束后,当夜游倾卓就化龙逃走,又被泷诉掳了去。

  褚怀霜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一下子想不起来,究竟是如何与小道侣一步步走到对立面。

  按理说,那时的她应和现在一样,对游倾卓十分深情,不至于一见面就战个不死不休——她一定会劝小道侣改邪归正,从宽处置。

  她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让她们自那以后就彻底决裂,就连游倾卓揣着的小龙崽也恨她,坚定地认为她是“负心狼”。

  可今晚游倾卓并没有做梦。怀里抱着褚怀霜的大尾巴,她睡得很熟,识海当中的幻象,也是一片澄净的夜空,无星无月。

  灵识所化的褚怀霜站在这片夜空之下,怅惘若失。

  ……

  又过三日,褚怀霜见药圃内的顺息果苗已长成一人高的小树,但距离开花结果似乎还远着,千柠上回留下的木灵力又被它吸收完了,遂打算去寻竹镇找她。

  顺便带小道侣散散心,不要在居中闷坏了。

  为了小龙崽的成长,褚怀霜每日都会按时给游倾卓渡灵力。游倾卓若有余力,便会挪开她的狼尾巴,仔仔细细地弄一番,让她也高兴些,若是当天习剑累了,便由她拥着安眠。

  短短几日下来,游倾卓感觉自己的境界即将突破筑基后期,距离步入灵寂期已不远了。

  褚怀霜还教了她御剑术,今日一大早,师徒二人便各自御剑下山,一路朝寻竹镇的方向飞去。

  嘲风剑飞在云端,游倾卓忍不住放出灵识,朝南方看去。

  若她没记错,南端约莫三百里外的地方,便是其中一个“地灵气汇集点”。

  “倾卓在看什么?”褚怀霜一直在注意她,见状问道,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向那边放出灵识,看了一阵,面色顿变。

  她不知游倾卓的灵识能不能望到那里,只知自己的灵识已探到一座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那里发大水了。”片刻后,游倾卓沉声道,“这个季节不会发大水,恐怕是妖袭。”

  “水族的妖?”褚怀霜皱起眉。

  上辈子的这段时期,她还在阐幽楼内授课,游倾卓则在长老居没日没夜地看医书,从未听说过殊境南端有什么妖袭。

  “那地方离鸫岭山远,众仙门应该不会轻易派人过去。”褚怀霜道,“不过,那里既是‘地灵气汇集点’,掌门之前派去的长老和弟子应该会发讯息过来,这两日我抽空去掌门大殿问问。”

  游倾卓点头,收回灵识,御剑靠近她,挽住她的胳膊。

  二人碰巧赶上寻竹镇的酒祭,灵剑才降下,游倾卓便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熏得她直打喷嚏,扶着褚怀霜,不一会儿就晕乎起来。

  镇上这是怎么了?!

  褚怀霜赶紧布置出一个隔绝屏障,将她与酒气隔开。

  “今天是‘酒祭’,是纪念倚淳真人搬来镇上的小庆典。”她为小道侣解释道,“自卯时开始,家家户户开门时都会泼半坛酒在地上,辰时一过,则互相串门奉新酒,正午还有美酒品赏大会。”

  “怀霜是不是参加过好多次?”游倾卓小声问。

  她记得褚怀霜上辈子嗜酒如命,她找不到人的时候,只要去求助寐雾,寐雾便会即刻去山下,或是寻竹镇,或是嘉武城,反正每次都能揪着一个浑身酒气的褚怀霜回山。

  不过褚怀霜的酒品还算不错,半醉半醒的时候与她说话,她也会认真听,若是醉了神志不清,也会倒头就睡,不闹不躁。

  褚怀霜尴尬地点了点头,又轻咳一声,严肃道:“如今为师已戒酒了,这种庆典……看看就好。”

  她牵紧小道侣的手,径直朝倚淳真人的酒坊走去。然而一路上遇见不少过去结交的酒友,有男有女,有凡人也有修士,一见她来,这些人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褚长老最近怎么不见人影啦?”

  “哟,这位小姑娘就是褚长老的小道侣吗?真真是生得水灵,天生一对啊!”

  “诶!小姑娘不是翠竹村游大叔的女儿吗?!”

  “咋回事?也没见游大叔请我们吃酒啊……游大叔从来都不小气的,谁知道情况?”

  “好像说是游小姑娘年纪还小,前些日子只是行‘三拜’之礼,跟倚淳真人和阿昔姑娘一样的,再过三年我们就有喜酒喝了!”

  其中还有认得游倾卓的镇上人,见她们师徒二人携着彼此的手,这些人都看呆了。

  褚怀霜说到做到,谁递酒她都拒接,笑呵呵地拍着身上的紫金葫芦说自己戒酒了,这葫芦内盛的都是茶水,再也装不下酒,若是真有人要她饮酒,她便以茶代酒。

  结果她就被灌了满肚子的茶水,等到好不容易挪进酒坊大门,已撑得挺着肚子走了。

  酒坊的门一关,游倾卓环住褚怀霜,给她揉肚子,助她将茶水化作水灵力。

  “看来以后出门还得挑日子。”褚怀霜叹了口气,带着她拜见了倚淳真人,便去找千柠。

  千柠是酒坊的常客,倚淳真人干脆给她单独造了个小房间。师徒二人一走近,才到拐角处,忽听见一声惊呼,而后便像是被突然捂住嘴一样,只剩了听不真切的闷声。

  二人马上停住脚步。

  “我好像听见千柠前辈的声音了。”游倾卓压低声音。

  褚怀霜也听见了。她垂眸与小道侣对视一眼,交换过眼神,便将手覆上她的眼睛,放出灵识,和她一起一探究竟。

  但见转角处的一片阴影下,泷谧正揽着千柠,十分笨拙地将她的声音堵紧。

  作者有话要说:

  游倾卓:姑姑,你——!

  褚怀霜:我磕的cp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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