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褚怀霜还是不大放心,又带游倾卓去了炼丹殿。

  “坐下罢,用你在课堂上运气的方式调息。”褚怀霜拿过两个蒲团,垫在地上,自己先盘膝坐下。

  游倾卓知道她要做什么,端坐在蒲团上,抬起双臂,立掌后闭上眼。

  褚怀霜没有马上和她对掌,静坐着观察片刻。但见游倾卓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她才将双掌贴过去。

  “鼎修的狠劲有了,只是错了方向,以后不可这样。”感受完灵力走向,褚怀霜评价道,说完便引着已有紊乱趋势的灵力,让它们慢慢绕着游倾卓的经脉走。

  二人的性格大不相同,控制灵力的走势也不同。褚怀霜已过了逍遥而不羁的年纪,凡事只求一个“稳”字,灵力由她牵引时,游倾卓只觉流动的速度慢极了,但这种慢又不是让人心焦的慢,反倒能让焦躁的情绪渐渐缓下来。

  手把手示范了五遍,褚怀霜才收回手,睁开眼见游倾卓已力竭,为她擦了擦额上细汗,道:“今日起,入睡前同我一起诵静心诀。我晓得你急着找泷诉算账,但心若不静,修炼更容易走岔子,你这一辈子也不全是为了仇恨而活。”

  游倾卓低低地嗯了一声,顺口接过话:“我还要为怀霜而活呢!怀霜最重要了……唔,和爹娘、姑姑一样重要。”

  褚怀霜一怔,旋即朝她脑袋上轻轻一拍,“贫嘴!”

  心里却泛起涟漪,思绪难以平息。

  和这小滑头待久了,她总辨不出对方究竟是上一世的游倾卓,还是这一世的游倾卓。

  若她的倾卓也是重生者,未必会对她有这种和善的态度罢?

  毕竟,当年对倾卓冷冷淡淡、不多过问的人,是她,后来四处追杀倾卓的人,也是她,最终将倾卓毙命的人,还是她。

  褚怀霜暂时只能当游倾卓还没恢复记忆,还是一副未经历世事的性子,只是偶尔会通过梦境,稍微记起一点前尘往事。

  她走神时,目光还落在面前的小道侣身上。

  游倾卓抱着脑袋,委屈巴巴地看她,忽问:“怀霜,你心里的我,在什么位置上?”

  这个问题,她上辈子就想问了,还故意将之放在花烛夜时问,谁知后来就发生了意外,将她们生生拆散。

  “位置?”褚怀霜从未想过这种事,愣了愣,又想了想自己在话本里看过的情语,脱口而出,“你在我心里独占一席。你觉得这是个什么位置?”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忙遮着开始发烫的脸起身。

  游倾卓呆住了。

  褚怀霜已转到屏风后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翻寻药物,她眼前却好似还晃着方才的那个笑脸。

  笑容有些勉强,颊上微微泛出粉色,像熟透了的桃子。

  待回过神,游倾卓一声不吭地大步走过去。

  褚怀霜刚找出药瓶,还未转身,便被人从后方环住。

  下一瞬,她的耳朵没入一处温热里。

  游倾卓嚼了两下才移开脸,拥得更紧,扑闪着眼睫,蹭了蹭褚怀霜,从她手里接过险些滑出来的药瓶。

  “怀霜的话,我会好好记着的。”她退后两步,笑着说完,便拿着药瓶转到屏风外,留给褚怀霜时间冷静。

  -

  日子一天天过去,游倾卓习剑比其他弟子都快,进步肉眼可见。

  自从游倾卓第一天上课之后,褚怀霜便给她定了一系列的修炼计划。

  白日里,她送游倾卓去阐幽楼习剑练武,入夜则亲自督促游倾卓吐息纳气,还炼丹调药液为她巩固境界。

  褚怀霜特意向泷谧问了个清楚,知道换过血的游倾卓虽还是龙妖之身,但体质较先前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故连就寝时也是假寐,实则始终把灵识外放,时时刻刻留意游倾卓的灵力流动情况。

  泷谧的伪装早就被游倾卓自己撤了,毕竟她已在纳新大典上现过妖身,如今她和褚怀霜合籍的消息也传遍了整座鸫岭山,谁都知道她是赤龙族,她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这天夜里,褚怀霜趁游倾卓去沐浴,独自留在房中,盘膝而坐,眯着眼小憩。

  谁知,她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

  褚怀霜打着哈欠,一低头,只见明日还有晨练的游倾卓正卧在身边,双臂环紧她的身子,呼吸声已沉,头上不知何时生出的龙角还戳着她,将她的袍子都戳得凹了一个小洞。

  如今已是秋月中旬,入夜天凉。褚怀霜方才小憩了两个时辰,现下已无睡意,见状便仰倒下去,将小道侣摆正,揉了揉那对龙角,伸手一捞,捞到一条凉丝丝的龙尾,大概猜到她正在做什么梦,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的倾卓正在一天天长大。

  搂过小道侣,褚怀霜心里已有了决定。

  等倾卓再长大些,一点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她便把自己也是重生者的身份道出,任倾卓处置。

  褚怀霜将龙尾在掌心捻了捻,感觉小道侣正在朝怀里拱,神情看着却有些痛苦,忍不住托住她的后脑勺,闭上眼,让灵识慢慢沉入她的识海。

  对修真者而言,噩梦做多了,便容易滋生心魔。倘若小道侣在做噩梦,她得尽快带她出来。

  哪怕已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当灵识彻底进入游倾卓的识海,窥探她的噩梦时,褚怀霜依旧大吃一惊。

  眼前是一座池子,一片鲜红映在她眼中。

  一条赤龙正浸在这片鲜红中央,紧闭双眼,安静地像是在沉睡。它的身上缠满锁链,却不是单纯缠着,而是从它的皮肉里穿出。

  “倾——!”褚怀霜看得心惊,只道出半声,便觉声音哽在喉中。

  先前游倾卓走问心路时,她并未看到惨烈至此的情景。

  她没有立即过去见游倾卓,咬着牙站在原地,继续往下看。

  要想带游倾卓离开噩梦,她须得弄清这是个什么样的心结。

  但见池边白光一闪,两名妖族出现,一名是蛇妖,另一名则是鲤鱼精。二妖押着一位修士,直接跳入池中。

  “血果然不够了,看样子还是得逼她出去狩猎,省得我们特意过来送活食。”蛇妖踩着浅浅一层鲜红,边说,边猛地扯动锁链。

  赤龙啸叫一声,生生疼醒过来,睁开眸子,目光麻木地盯着二妖。

  “我不会离开这里……”赤龙口吐人言,赫然是游倾卓的声音,“我不能杀生,我答应过……怀霜……”

  “嗤,不杀生?”鲤鱼精大笑,“小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吃活食,你的血就只能放出这些,放完血,你就会死掉。”

  他朝蛇妖使了个眼色,蛇妖立即将手里的修士掼在地上。那修士应是被下了浅眠咒,一沾地就醒了,缩着身子,疼得倒抽凉气。

  将才苏醒的修士提到游倾卓眼前,蛇妖在掌心结起咒,一点点靠近。

  “别怕,乖乖地。”蛇妖柔声,将手里的咒印在游倾卓眉心,“是不是在怕?放开胆子,有个第一次,以后就不会怕了。”

  褚怀霜心里一沉,只见原本还无比虚弱的赤龙突然睁大了眼,在咒印的影响下,慢慢凑近地上的修士。

  意识到自己将要遭遇什么,那修士慌忙挣扎起来,试图挣脱捆住自己的灵力绳。

  “不要!不要吃我——!”修士声嘶力竭。然而她越挣扎,赤龙眼里的狠色越盛,只是短短几息间,赤龙张开巨口,将修士衔住,囫囵吞了下去。

  褚怀霜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等鲤鱼精和蛇妖一走,她立即掠过去,伸手唤出灵剑,只听“铮铮”两声,拴住赤龙的锁链寸断。

  “倾卓!倾卓!!”她环抱住赤龙的腹部,往上推着还未完全落入胃里的修士,不停地唤小道侣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乖,不要咽!不要!乖……”

  若她没有猜错,这应是游倾卓上辈子化妖后,在邪修驻地的第一次进食。

  有了第一次,哪怕是被邪修的咒控制着进食,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再后来,慢慢地演变成吞噬整座城的修士。

  现下是在梦里,褚怀霜闻不到血腥气,但她能看到游倾卓的伤口还在淌血,将她的白衣染红。

  目睹小道侣这副痛苦的模样,她心如刀绞。

  幸好她今夜无心睡眠,这才得以探看小道侣的梦境,不然……

  不然,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小道侣在离开她以后,都遭遇了些什么,又是怎样一点点地堕为人人唾弃的邪修、恶龙。

  约莫是听见了她的呼唤声,赤龙忽张开口,将闷得昏厥过去的修士吐在地上。

  “怀霜……?”余光看了褚怀霜一眼,她喃喃,疲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硕大的龙身轰然倒在一地鲜红里,很快变回人形。

  褚怀霜连忙蹲下去,将她捞起来揽进怀里,让她与自己脸贴脸。

  “没事了,没事了……”她反复用这三字哄道,眼泪止不住地掉在游倾卓脸上。

  “我身上有血……我脏……怀霜……”游倾卓稍稍恢复了些神志,试图挪开,却被她拥得更紧。

  “你不脏的……你怎会脏?”褚怀霜泣不成声,“是我不好,我没能护住你时,让你、让你……”

  她说话时,不忘在手中结咒,开始瓦解这个噩梦。

  没想到她会进到自己的梦里,且还看到了方才的事,游倾卓暗叹一声,不再多说,只是靠在她肩头,安静地看着梦境消散。

  的确已经没事了,这是她上辈子经历的事,这辈子有怀霜在,她定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待噩梦彻彻底底散去,二人相拥而枕,四目相对。

  看着褚怀霜眼角还有泪,游倾卓心里隐隐作痛,伸手为她拭去。

  “我时常做这样的梦,怀霜。”她和平常一样,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反倒柔声安慰起褚怀霜,“怀霜不要难过了,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