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人啊。

  说起来, 武装侦探社的那个太宰,好像也经常被新人问这样的问题呢。

  以至于发展到最后,“猜测太宰先生之前的职业”都变成了赏格颇高的有奖竞答, 不过至今没人能猜中答案就是了。

  于是雨宫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心情微妙地反问。

  “瞬君觉得呢, 我到底是什么人?”

  拎着生活物品回家的后半程,完全变成了综艺节目里的猜谜现场。海藤瞬绞尽脑汁吐出一个又一个不靠谱程度边际递增的答案, 又被紧接着冷酷无情地否定。

  “不良少年?”

  “不对。”

  “业余搏击选手?”

  “错误。”

  “看似正常其实背地里疯狂报社的连环杀人狂?”

  “我看起来有那么可怕?”

  “科学家怪人?脑力派杀手?啊啊, 总不至于是黑手党吧?”

  少年从兜里拿出钥匙打开家门, 规规矩矩地弯腰换好室内鞋, 把自己和弟弟换下来的鞋子放进鞋柜里。

  等到把手里提着的卫生纸之类放到橱柜上,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似乎没有听到熟悉的否认。

  应该只是被关门的声音盖过,不小心忽视了吧?

  然而转头和黑发的幽灵对视的时候, 对方的反应让这最后一丝不确信也烟消云散。

  怀揣着秘密暴露之后、如释重负的解脱感,雨宫翠微笑着向嘴巴缓缓张大的少年眨眨眼,手举到胸前,啪啪啪地鼓了几下掌。

  “不愧是瞬君, 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呢。”

  海藤瞬的表情说不清是惊吓还是兴奋,肩膀紧绷, 眼里BlingBling地闪着光。回头看一眼弟弟, 确认后者已经打开电视机,完全沉浸在汽水超人的世界中之后, 才用微微颤抖的声线稍作解释。

  “我、我也是胡乱猜的……不过, 居然是黑手党吗?!真的吗真的吗!”

  看他的表情, 显然脑海之中浮现出的是红酒、西装、暴力美学, 种种种种经过文学作品美化过的意象。

  以海藤瞬的性格, 对这种听起来很酷的非正常职业产生向往也能理解。

  但是,中二归中二,平常幻想拯救世界无伤大雅,如果真的因为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对黑手党抱有期望,这种绝对错误的导向,最终只会让自己受伤而已。

  于是雨宫翠敛去笑容,冷冰冰地给激动的海藤瞬当头泼上一盆冷水。

  “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呢,瞬君。要我讲故事给你听听可以,但是别忘了,我之所以会变成这个样子,全拜这份职业所赐哦?”

  后者顿时一个激灵,脸上热度褪去的同时,忙不迭地向故意绷起脸来的雨宫翠道歉。

  一边暗暗唾骂自己之前的失智反应,觉得肯定狠狠冒犯了对方,没看雨宫的表情超——生气的吗!

  紧张之余又忍不住抬头,偷偷摸摸打量雨宫的反应,生怕小伙伴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再也不原谅自己了。

  “是我疏忽了,万分抱歉!”他九十度鞠躬,恨不得把自己对折起来,“那个,我绝对、绝对没有故意惹你生气的意思!揭伤疤什么的,的确是我不对……总,总之,实在是对不起!”

  确认海藤瞬已经确实把黑手党这个就业目标从人生计划中抹掉,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之后,雨宫翠也放柔了表情,轻快地表示原谅他了。

  海藤瞬终于松了口气,犹犹豫豫地坐到客厅沙发上,双目放空陪着弟弟看了一会儿动画片,终于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好容易鼓起勇气,再次发起了试探。

  “刚刚说,可以讲故事给我听,还算数吗?”

  “算啊。”雨宫翠拨弄着桌子上的小玩具,闻言偏头看他一眼,“你想听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

  “你的故事。”

  像是担心对方突然反悔一样,海藤瞬急急地给出了答案。

  “怎么会加入黑手党、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以及最想要的东西——”

  少年暗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得仿佛要看透对视者的灵魂。

  那份感情毫不作伪,他不自觉地仰起面庞,一字一顿地说,“凡是和雨宫相关的事,我全部都想听!”

  雨宫翠闻言张开嘴唇,拒绝之语已经含在了舌尖。

  即将吐露的前一秒,却产生了轻微的动摇。

  隐瞒关于自身的一切消息,被人询问时断然拒绝或微笑着敷衍。不透漏分毫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措施,缄默已经成了习惯。

  但是,既然是被自我定位为“友人”的少年这样问……

  真的还有保留的必要吗?

  他沉默了长长的一会儿,海藤瞬在旁边坐立不安地等待回复,房间里只剩下汽水超人卖力殴打怪人的声音。

  等到长着屁股下巴的反派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在动漫角色和小正太海藤时的欢呼声中,雨宫翠终于无声吁出一口气,轻微地闭了闭眼睛。

  “……要保密哦。”

  *

  他的故事中,能拿出来讲述给海藤瞬听的部分其实不多。

  省略掉系统、任务、信任值、平行世界和二周目的部分,剩下的无非是贫民窟少年被黑手党Boss捡走,在岗位上努力工作证明价值的老套故事。

  但故事的内核并非热血奋斗,而是和某个黑泥精相处、自以为日渐亲密的点点滴滴。偏偏这一部分,他不愿回首,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剩下的部分便没什么好说的。

  “总之,因为过于粗心大意踏入了别人的陷阱,沦落到现今这种境地也是理所应当的。”

  雨宫翠最后做了总结,把自称救赎者的青年那张讨人厌的脸庞从脑海里挥去,抬头看向一旁的海藤瞬。

  少年满脸的冷汗,害怕之余又忍不住愤愤地对故事中厚颜无耻的某俄罗斯籍反派表示嫌恶。

  “哇,这个家伙?!太可怕了吧,话说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针对雨宫啊?”

  原因可以有很多。削弱港口黑手党,报复太宰治,增加自身实力……但是,至于为何不幸地选中了自己这点,雨宫翠同样感到茫然。

  最终只能归结于命运罢了。

  他无言地摊开手,表示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海藤瞬同情地试图拍拍他的肩膀,在拍了个空之后尴尬地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为了打破逐渐凝固的气氛,雨宫翠稍微振作精神,托着下巴看向双眼毫无焦距、不时打个哆嗦的白发少年,出声打破了对方的臆想。

  “不是说要实现我的心愿吗?故事已经讲完了,瞬君要不要猜猜看,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后者眼神呆滞地看着他,表情茫然得仿佛学完二元一次方程之后老师发下考试卷子,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印满了高等数学。

  “哎、这个?是不是……稍微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困难……”

  “没关系啦,你不是很擅长蒙对答案的吗,刚刚猜职业也猜对了!”雨宫翠毫不真诚地鼓励他,脸上挂着弧度标准的假笑,“加油啊瞬君!”

  “就算你这么说,可我完全没有头绪——”

  “啧啧,虽然是和黑暗搏斗的勇者,但对现阶段的瞬君来说,果然难度还是太大了吗。”

  幽灵眉眼弯弯,温和体贴的表面下是满溢出来的恶趣味,用小手段稍稍施以挑拨,“该放弃就放弃吧,实在做不到也没有办法嘛。”

  海藤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径直奔进陷阱当中,双颊迅速涨得通红,声音都不由自主高了起来。

  他硬着头皮嚷嚷:“谁说做不到,谁说做不到了!不就是猜猜看吗!”

  雨宫翠满脸无辜地坐在一边,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心愿——心愿。】

  【埋葬在故事的最深处,唯一的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海藤瞬发愁地躺倒在沙发上,盯着雪白天花板上逐渐移动的窗棂的影子,将暖色阳光切割开来的灰色分割线。

  一旁的少年将双手插进风衣的侧兜里,安静地抿起嘴唇等待着。

  明明不肯给出任何提示,却又直白地希望自己能说出那个答案,这么矛盾真的好吗?

  ——但是,这也就是说,那必定是自己能做到的事。

  【只要回答正确,就能够让此处徘徊不去的幽灵得到解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喉结不由自主地无声滑动了一下。

  片刻的迟疑之后,海藤瞬单手撑着沙发,慢吞吞且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靠在沙发上的雨宫翠斜斜投过去一个眼神。

  “这么快就想好了吗?”

  他小声回答:“反正不限次数,可以慢慢猜嘛。”

  “也是。”对方脸上的笑容称得上愉快,并没有觉得被冒犯的意思,“那么,第一个答案是?”

  在再次吞了口唾沫之后,海藤瞬鼓起勇气,略显艰难地做出了回答。

  “是……‘朋友’,吗?”

  和黑发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对视,一息之后,飞快地做出补充。

  “因为雨宫看起来笃定我能实现心愿的样子!仔细想想,我能做到的好像也只有这个了。”

  他挠挠头,结结巴巴地添上一句,“不过,我们早就已经是朋友了吧——我没说过吗?”

  【友情提醒宿主,攻略对象信任值上涨二十点。目前信任值为:60点。】

  【恭喜宿主,能量已经恢复大半!在运行出错的时候选定了不适格的攻略对象,这是纯粹的意外事件,已经开始进行自我修复……取消“海藤瞬”作为攻略对象的资格,开始准备返回原任务世界!】

  ——会来到这里,只是意外事件而已。

  雨宫翠睫毛微颤,看着对面屏息凝神等待着回复的海藤瞬,缓缓展露出一个不做丝毫掩饰、透彻到能直直看进心底的笑容。

  他伸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得透明的右手,递到少年面前。

  “意外地收获了,普通高中生之间的友谊?”

  后者愣愣地伸手覆上,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实感,问话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信。

  “你,你要走了吗?”

  “你应该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雨宫翠眨眨眼睛,没有告知不必要的事实,只是一味安慰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瞬君就希望我获得解脱吧。这种尽力促成的完美结局,没什么好遗憾的。”

  不过,注意到少年勉强挤出笑容的同时、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快要落下的泪珠,还是神使鬼差地补上了一句。

  “或许以后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哦。所以不用伤心,毕竟命运可是很奇妙的。”

  在海藤瞬费力地思考着其中含义,傻乎乎地抬头看他的时候,雨宫翠无声叹气,抬手试着覆住少年的眼睛。

  尽管心知无法触碰,海藤瞬还是下意识合上了眼帘。

  耳边响起的话语像是雾气一样,伴随着秒针的移动,逐渐消弭散去。

  “虽然只是短短几天,但我玩得非常开心。多谢款待——那么,再见了,瞬君。”

  良久良久。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沙发上已经空无一人,像是深眠许久后终于醒来,面对没能留下一丝痕迹的幻梦。

  独自坐在客厅的少年将手伸进衣兜中,飞快摸索之后,缓缓握紧了代为保管的那根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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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野变得昏暗。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并不是费奥多尔那张足以让雨宫翠产生PTSD症状的脸,而是已经相当熟悉的系统空间。

  他恍然道:“所以说,是身体还没有恢复吗?”

  就这个简单的问题而言,系统沉默得有些久。

  【脑部手术完毕,处于昏迷状态。之所以把宿主的意识带到这里,而不是直接回归躯壳,是因为大脑遭受破坏,判断将对宿主的行为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

  毕竟就目前情况而言,副本难度过高、前期投入血本无归、身体又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尽快结束任务进入新副本,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如果意识被费奥多尔操控,恐怕连决定自身生死的自由都没有。

  既是为了赖以运行的信任值,也是为了宿主的生命安全着想,系统才会将雨宫翠的意识带到空间中转,努力在身体恢复到足以醒来的地步之前,拿出一个足以破局的应对方案。

  【必须一举破坏躯体才能脱离。但一旦苏醒,行为将不再受控,有可能一直被困在这个副本之内,直到脱离条件达成为止。】

  人工智能的声音中带有相当人性化的焦虑和担忧,但不论如何绞尽脑汁,依旧无法拿出派得上用场的主意。

  与它的预料不同,宿主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应甚至还相当冷淡。

  “无法脱离?那不是正好吗。我也不打算就这么逃走啊。”

  系统:?

  “二号先生费了那么多心血,辛辛苦苦给我送上一份大礼——”少年勾起唇角微笑,眼神却像是想把某个人活生生吞掉,“总觉得有必要好好回报一下啊。”

  系统:???

  系统:【请宿主冷静,能不能不要这么头铁?换个简单副本一秒刷爆它不香吗???】

  雨宫翠冷静指出:“重点是身体无法控制,换不换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既然这样,还不如抓住机会,仔细研究一下怎么翻盘。”

  系统思考了一下,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从这个角度看,攻略对象二号对宿主的操控越彻底,随之而来的信任值就越高,的确值得尝试。但相对的,攻略对象一号已经可以彻底放弃。那么就请宿主振作精神,在能够自主决定的范围内对攻略对象二号发起进攻吧!】

  ……这个人工智障,是根本不懂得人类之间有仇恨这种东西吗。

  雨宫翠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答应。

  “发起进攻?我当然会了。”

  只不过是物理意义上那种。

  他深深吸气,努力平复心情,把注意力从讨人嫌的俄罗斯人身上拉回来。鉴于手术的效果尚不明朗,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做出的准备越多越好。

  他问系统:“以你的能力,是否可以对宿主的记忆进行锁定?”

  得到了犹犹豫豫的肯定回答。估计后者正在纠结这是否属于金手指,又看在局面糟糕的份儿上,不太想要拒绝吧。

  不管怎么说,总让人松了口气。

  雨宫翠闭着眼睛细细捋清局势,已经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死亡,对自己来说,甚至算是个好消息。

  “你现在很缺能量吧?如果想得到尽可能多的信任值,之后的阶段、务必按照我接下来说的去做——”

  “那么,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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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顺着拉开的缎制窗帘洒落,在木地板上缓缓移动,明亮但不刺眼的光斑顺着垂落的白色床单向上移动,逐渐爬上了屋内的病床。

  距离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副手从禁闭室之中失踪,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对外界的各种风波毫无所觉,在手术之后始终像雕像一样苍白且静谧地沉睡着,躺在床上的少年不自觉地蹙着,胸口微微起伏,宛如童话中遭受诅咒的荆棘公主。

  面颊被晨光镀上一层柔和的蜜色,增添了些许生气。

  似乎有所察觉,少年鸦羽一般浓密的漆黑睫毛迟缓地颤了颤,终于徐徐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