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被系统赶鸭子上架, 不得不转变了态度和突然冒出的男人接触,但归根结底,实在没什么好聊的。

  和对方随意拣了路边一家店进去坐着,一方面是为了使态度的转变不至于过于生硬, 一方面是本来就并非自来熟的热络性格, 甫一坐定, 气氛就已经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穿着灰色正装的青年右手握拳,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 脸色有些苍白。

  显然他的身体素质不算太好, 先前在外面吹的一小会儿夜风,已经足以给孱弱的身体以刺激。

  雨宫翠注视着他点了杯热饮,合上菜单交还给一旁的侍应生,低下头来的时候, 鸦色的睫毛微微翕动,在缺乏血色的面颊上投下带着弧度的阴影。

  距离有所拉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能看清那双眼睛的颜色——像是隔着玻璃杯凝视其中窖藏许久的红酒, 微光荡漾的液态宝石。

  然而又是凝固的、死寂的, 仿佛林中的沼泽或泥潭,静静悄悄,无从得知其下掩埋着多少骸骨。

  在注意到这边观察的视线之后,葡萄酒色的眸子微微弯起, 向着对面展现出挑不出错处的温和笑容。

  他显然在等着雨宫翠先开口,譬如说明一下为何原本打算径直离开, 却在放了狠话之后又改了主意。但让后者据实相告显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港口黑手党的副手只是看了眼时间, 用食指敲敲桌面, 发出“笃”的一声清脆的轻响。

  “你还有三十分钟。”

  青年在一怔之后失笑:“真严格啊。”

  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外面街道上行人的身影隐隐绰绰。喧闹声和鸣笛声在入耳之时已经变得微弱,行驶过的汽车、以及路灯的橙色灯光在这层水汽上化为七彩,有种怪诞的童话感。

  饮品端了上来,搅拌时溢出袅袅的雾气。

  以优雅的仪态端起茶杯无声啜饮,待脸颊稍稍浮现了血色之后,他放下杯子,重新拾起了先前在小巷中的话题。

  “关于白鸟财团——”

  “你既然找到港口黑手党身上,应该知道他们之前做了什么。一报还一报而已,这很合理。”

  雨宫翠打断了他的话,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

  那是表面的掩饰,事实是,现在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对方,甚至内心都开始感觉烦躁起来。

  “取得第二名攻略对象的信任”,说起来倒是轻飘飘。但自己的立场在港口黑手党,是首领所信赖(大概吧)的秘书,要在双方都心知肚明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取信于对立一方的某人,这谈何容易?

  ——除非转变阵营。

  但是,那样的话,他毫无疑问会被视为港口黑手党的叛徒。

  雨宫翠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直到一丝热气也飘不出来。好吧,联想到A世界太宰治以叛逃者身份加入武装侦探社的骚操作,只要安排得当,也许并不会有什么后果……但是,那个屑上司,他真的会就这么宽宏大量地爽快同意吗?

  凭借对那个人的了解,雨宫翠直觉不太可能。

  而且,如果对方询问他怎么会有跳槽到对立阵营的念头,他甚至连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给不出来。

  已经打起退堂鼓的雨宫翠刚准备戳下系统,想问问攻略对象现在还能不能换,他突然觉得变成小孩子的话穿女装似乎也没什么……就听见对面的青年清清喉咙,以聊天一般的随和态度出了声。

  “会长‘高见泽白鸟’,根据我们的推测,似乎是未被政府发现的异能力者呢。”他略带苦恼地叹了口气,“真是隐形炸弹一般的不和谐因素啊,异能力。”

  雨宫翠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不是异能力者?”

  “我吗?——这是秘密。”

  青年借着端起茶杯的动作掩盖表情,声音从白雾后面传来,“今后总有见面的机会,这些小事,就等到更加熟悉的时候再说吧。”

  ……真是不坦诚的家伙,和最开始的太宰治有的一拼。

  这么嫌弃着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未询问对方的名字。然而刚刚准备开口,那个人已经放下茶杯,自然而然地接续着话题。

  “以能力为名,实则将人与人做出区分,无疑会让高高在上者作更大的恶。从这个角度而言,说异能力就是罪恶本身也未尝不可吧,您觉得呢?”

  “侠以武犯禁,若是自认为能力超常,的确有一部分人就不愿再遵守秩序。”

  因为自恃强大,理直气壮地抛弃道德束缚、肆意剥削他人,这次事件中的高见泽白鸟就是最好的例子。

  手中有了力量,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谋福利,这是人之常情。指望人人都能有圣人般的道德修养是行不通的,除了心理因素,异能犯罪的难以发现、难以取证、难以追究,也进一步给藏于影中的魑魅魍魉提供了存身的土壤。

  和雨宫翠原本生活的平静世界相比,即便有三方势力的共同管制,横滨的犯罪率还是高到异常——这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在得到认同之后,青年的眼睛不易察觉地亮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有异能力者这样说呢。过去碰到的家伙,要么过于蠢笨完全无法理解、要么因为自身也涵盖在能力者的范畴内,所以硬着头皮不愿承认,很可笑吧?”

  明明是直白到可以一眼看穿的事实。

  【若想消灭罪恶,必须先消灭所有异能力者才行。】

  在今早的通话中,监听到了目标“异能力之流还是消失更好”的言论,随即萌生了见上一面的兴致,而就结果而言,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费奥多尔注视着对方的眼神满含欣赏,像是隔着橱窗打量一块符合心意的宝石,只差伸手摘取便可完全归属于自己,预定的所有物。

  谈话到此为止,第一次见面已经差不多该结束了。既然理念相同,那么他有信心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船上——

  手机铃声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对面披着沙色风衣的谈话者低头看一眼屏幕,唇边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飞快站起身来,朝这边说了一声抱歉。

  他走到靠近门口的地方接了电话。离得不远,能模模糊糊听到一部分。

  轻柔到让人心生恍然的语气,以及细腻的叮嘱。

  已经习惯这个人冷脸和漠然语气的费奥多尔不自觉地蜷起手指,下意识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这才意识到已经空了。

  “……当然会回去的呀,太宰先生,不是说好了的吗。中原前辈吵着要走?唔,那我——马上赶过去总行了吧?……不可以,蟹肉饭也不能天天吃的,好歹注意一下营养均衡……”

  好不容易哄好上司的雨宫翠挂断电话,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望向卡座这边。

  视线和抬起头来的费奥多尔撞个正着。

  他没再往这边走,敷衍地朝座位上的青年点了点头:“有点事,我先走了。”

  后者酒红色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他,逐渐地,展露出一个分外柔和、却不知为何让人心生凉意的微笑。

  “不可思议。您和那位太宰治,关系可真好啊。”

  旋转的玻璃门已经合上,青年的低喃并未传到那位秘书耳朵里。然而不知为何,在出门之后,沙色的背影在夜色里突然一个踉跄,转身投来情绪复杂的一瞥。

  自认没有露出马脚的费奥多尔报以无辜的笑容,目送对方急匆匆地走远了。

  *

  【警告,警告!攻略对象信任值下降:10点!目前剩余信任值:0点!】

  这是迈出那扇门之后,在脑海里急遽响起的系统播报。

  直到坐上了回医院的出租车,雨宫翠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抓着系统反复质问。

  “你确定没搞错?我可是和那个谁进行了涉及世界观的深入谈话,怎么可能不升反降,还降这么多?!”

  系统委屈之余也感到迷茫,期期艾艾了一会儿,绞尽脑汁给出了回答。

  【说不定他特别讨厌谈话的时候有人接电话。】

  雨宫翠:“…………”

  接个电话搭进去十点信任值,这真的合理吗???

  他像条咸鱼一样躺在出租车后座上一动不动,智障系统估计也看出这次的对象特别难搞,委委屈屈地缩在小角落里,没有对十点信任值凭空消失发表任何评价。

  说实话,初始信任值居然有十点……高得几乎有些不太合理。

  经历过这么多副本,一开始信任值为负数的有,但如此虚高的还是头一位。平白得来的点数果然不靠谱,消失了就消失了吧。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是深夜。病房并没有开灯,不太确定太宰治到底是早早睡下了还是在酝酿恶作剧,雨宫翠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屏住呼吸走到了半敞着的卧室门边。

  窗帘并没有拉,床上的人半倚在靠枕上,似乎在偏头欣赏夜景。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太宰先生?”

  闻声看过来的那双眼睛隐没在阴影当中,然而又折射着月光,显得格外明亮。

  “你回来了呀。”床上的青年拖着长腔,隐含不满地说着。

  抱怨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在抽动鼻子轻嗅之后,换成了另外的台词。

  “有咖啡的味道。咦,过来之前还特地换了衣服吗?”

  “只是不小心洒到身上了而已,您又催得紧,只好穿了朋友的外套回来。”

  雨宫翠苦兮兮地解释,因为之前的小插曲,原本回港/黑大楼换衣服的计划告吹,他在太宰治的催促下抓紧时间赶到了医院这边,根本无暇折到宿舍一趟。

  他特意脱下风衣,转过身来向对方展示衬衫上的污迹,以此自证清白。

  从未被窗帘遮蔽的窗户之中,洒落大片大片的银色月光。

  像是细腻的粉末一样贴合着少年衣物的褶皱,在纯白的布料上辗转。而低头时无意间露出的一截后颈、以及手腕处线条流畅的锁骨,宛若妆面被敷上薄薄一层散粉,敛着瓷一样的暗光。

  太宰治有些狼狈地收回眼神,匆匆忙忙地嗯了一声。

  明白这是不再深究的意思,松了口气的雨宫翠把风衣搭在小臂上,转过身来,朝床前走近了两步。

  “您这就要睡了吗?”

  “嗯……”不知为何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隔着厚厚一层,青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因为很无聊。本来是想睡的,不过怎么也睡不着。”

  “数数绵羊好了,大脑很快就会放空的。”

  “不要。”

  太宰治再次窸窸窣窣地从被窝里探头,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已经想到了什么馊主意。

  “既然你在这里,总要发挥一点身为秘书的作用吧,”果然,他沾沾自喜地这么提议道,“讲个睡前故事,或者唱个摇篮曲什么的?”

  雨宫翠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左右开弓,扯着屑上司的脸用力朝两边拉,直到后者飞快地憋出眼泪才松开手,任由弹性颇好的脸皮回归原位。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

  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尊重人呢。

  这样的话,即使说出口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已经很习惯了,习惯于尽力满足这个人的过分要求——这次也不例外。

  床头柜上摆着几十本绘本,是给住院的孩子消遣用的。他从中挑出最薄的一本,确认太宰治乖乖地在被窝里躺好了之后,借着投下的月光,以清晰柔和的声音念出了封面上的书名。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