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事先说好的游戏规则, 若是回答不够诚实,就必须答应对方一个小小的要求。

  虽然对令中岛敦重新想起旧事感到十分抱歉,但伤口并不会因为不去正视就不存在, 一味逃避只会令其腐烂化脓而已。

  “认知加工治疗”, 本就是令当事人重新思考事实,最终察觉自己一味坚持的想法是多么不合理的治疗方法。

  如果令敦产生了哪怕一瞬间的动摇,就说明这套体系是有效的, 值得继续施行。

  在离开西餐厅之前,雨宫翠向小老虎提出的要求是“抽空带镜花去一趟游乐园”。

  没有什么高深的目的,只是希望能让这两个孩子多少开心一点, 哪怕时间短暂。原本是想让敦君抽空去心理医生拿点药什么的,但转念一想,刚受过刺激的少年肯定又会胡思乱想,干脆就作罢了。

  他卡在五点来临的前一分钟和中岛敦告别,径直奔往酒吧Lupin的所在地。

  逢魔之时已至,或许是心理作用,再次走出酒吧后见到的景物明明没有多大不同, 就是令人感觉哪里都不一样。

  雨宫翠摸出手机给A世界的太宰治打了电话, 在遭受了一通意料之中的阴阳怪气奚落之后,才好声好气地争取到了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

  至于地点, 依旧约在侦探社楼下的咖啡厅, 那是两人都已经相当熟悉的地方。

  他赶到的时候, 太宰治已经在声情并茂地捧着新来的女侍应生的手, 单膝下跪请求对方跟自己一同殉情了。

  穿着制服裙的女孩一脸不知所措, 面色已经涨得通红。店长和其他店员早就清楚这位熟客的古怪癖好, 在一旁尽力打着圆场, 无奈今天的太宰因为没有会把犯病的自己一脚踢飞的国木田妈妈跟在身边而特别入戏, 他们又不能真对客人做些什么,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门上缀着的黄铜铃铛叮铃铃作响,又一位客人走进了店门。

  黑发黑眸的少年眼神清澈,周身气息平和宁静,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目睹面前这幅场景之后,他略微一怔,随即无奈地走上前来,显然和当事人之一熟识。

  “您这样会被讨厌的啊,太宰先生,说不定会占据咖啡馆黑名单的首位呢。”

  “已经是了!”一旁有彪悍的工作人员叉腰吐槽,显然和太宰治认识许久,足够肆无忌惮地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每次都打欠条记账,又总是骚扰漂亮小姐姐,把客人都吓跑啦!”

  太宰治发出了假装委屈的抗议声,引得大家都掩嘴笑了起来,店内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被女孩严词拒绝之后,垂头丧气的殉情狂魔被雨宫翠领回卡座,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一侧的脸颊压在手臂上,圆嘟嘟的脸蛋堆得快要溢出来,看起来很好捏的样子。

  雨宫翠忍不住看了又看,心中感慨这就是无忧无虑快乐摸鱼的傻白甜宰(?)会有的样子,比脑子里成天装着如何搞事的首领肉感了不是一点半点,这大概就是生活幸福的好处吧。

  在太宰治打起精神抬头问他到底在看啥的时候,雨宫翠报以老父亲般慈爱的微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人缘应该不错。”

  误解了的太宰治沾沾自喜:“是吗,我也觉得‘漩涡’的大家很欢迎我!”

  还不等对面的雨宫翠疑惑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青年话锋一转,以骤然冷淡下来的语气把话题拉回了正事上。

  “——所以,明明说好了一周会面一次、之后却杳无音讯的翠酱,可以好好解释一下了吗?”

  *

  所谓的意外,自然就是那些打乱预定计划的事故。

  在雨宫翠尽量简明扼要地告知先前发生的事,并再三表示歉意之后,太宰治鼓起来的包子脸总算瘪下去了一点。

  他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处理白鸟财团的事,抽空还要照顾病床上的顶头上司,下次见面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去,雨宫翠反复考虑,还是试探着向对面的太宰提出了将会面改为不定时的建议。

  明明是合情合理的小事,本以为对方会在随口抱怨几句之后答应下来,没想到的是,鸢色眼眸的青年在一怔之后,面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轻声问道:“这么说,你和那位故事中的主角,想必现在感情已经非常稳固了?”

  ……这种问话方式,就好像是在控诉我是个利用完别人就扔的屑角色啊!

  雨宫翠纠结一会儿,十分艰难地开了口。

  “说不上……只是比之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要好些。但是,治君,既然已经有了朋友之谊,我对你并不是——”

  对面的太宰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并不是单纯的利用,也没有一分一毫的逾矩之想。

  想要占有、想要争夺、想要取代另一个太宰治,心思过于驳杂的,始终是自己。

  而一开始就开门见山地对自己说“想要拯救他”、并一直为之努力的少年,目标自始至终从没有改变过,只是一心一意地迈步向前。

  其他人无论再怎么示好,或许都只是这段旅途中的过客罢了。

  “我觉得有点嫉妒,”他半阖着眼睛,说出口的话轻飘得像是梦呓,“就只有一个……却因为各种因缘际遇,先遇上的是另外一个我。”

  谈话的对象根本不明白这话语中的深意,只是笑着安慰道:“这有什么好嫉妒的?即便如此,我不是依旧和治君成为了朋友吗?”

  ——但那是不一样的。

  那怎么会一样?

  本就立于黑白之间的混沌本性产生了动摇,由于嫉妒而叫嚣着要做些什么,却又及时被理智节制,恨恨地缩回枷锁之内。

  然而一旦察觉希望渺茫便干脆放弃,这从不是他的做风——

  就算当做赌气、抑或性质恶劣的玩笑也好,最后一次,做点什么吧。

  太宰治站起身来,假装自己已经被那套非常具有王道热血漫宿命感的台词说服,心情澎湃以至于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雨宫翠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想。

  他只请了一个下午的假,计划在和太宰治会面之后,抓紧七点逢魔之时结束前及时赶回去,目前看来时间是来得及的,并不差这几分钟。

  又和慢悠悠从厕所晃回来的太宰治闲聊了一会儿,谈了谈横滨和织田作的近况,雨宫翠估摸着已经到了该结束会面的时候,便把咖啡杯推到一旁,歉意地朝对面的青年一笑,言下之意是社畜身不由己你也是懂的。

  他在太宰治幽怨的目光里站起身来:“那么,我这就——”

  肩膀撞上了什么东西,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叫,随即是瓷器滚落在地面上化为碎片的脆响。

  有侍应生端着杯咖啡从背后急匆匆地过来,似乎没怎么注意前方,在分神之际,正好撞在了雨宫翠身上。整杯咖啡没有丝毫浪费,一滴不落地泼在了后者的浅色外套上,像一副狂野的抽象画。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客人您没事吧,我这就去拿毛巾来!”

  伴随着惊慌的道歉和拼命鞠躬,闯了祸的侍应生飞快地冲向前台取毛巾去了。雨宫翠目送他远去,隐约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是之前吐槽太宰治的那一位吗?

  他把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搭在小臂上,转头观察肩膀处,无奈地发现衬衫上同样有咖啡的污渍。

  毛巾久等不来,来了估计也擦不掉,雨宫翠有些头痛地心想,等下天色暗了,就这么出去,也许不会被人注意?

  坐在咖啡溅射的范围之外,达成了完美闪避的太宰治在幸灾乐祸的看戏之后,终于托着下巴,慢吞吞地开了口。

  “你打算就这样回去吗?”

  “虽然不太想,不过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啊……”

  “穿这样的衣服上街是不行的吧。”鸢色的眼睛意味难明地闪了闪,以若无其事的平静语气发出邀请,“要不要到我家换上一套?很近的哦,就在隔壁街区。”

  雨宫翠陷入了沉默。

  毛巾依然没有送来,不如说,那位侍应生一开始就没有打着返回事故现场的念头。

  原因也很简单,稍一猜测便能够明白——

  那杯咖啡,并不是因为意外才泼上的。

  虽然他从未跟太宰治谈起过几点至几点间才能出入两个世界,但是逢魔之时在日本流传甚广,只要结合之前会面的时间,多少能够察觉端倪。

  所以对方之所以伙同咖啡厅员工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为了、拖延自己的行程吗?

  若是答应了看似友好方便的“去我家换套衣服吧”的选项,估计随后就会遭遇汽车抛锚、交通拥堵乃至迷路等意外事件,最终会顺利成章地发展成在太宰治家留宿吧。

  雨宫翠垂下头来,与沙发上笑眯眯地撑着脸等待回应的青年对视。

  自身没有展露出任何恍然大悟的迹象,因此也不清楚对方是坚信自己的演技不会露馅,还是根本不在乎真相暴露与否、只是一味地等待着他做出选择。

  本可以拆穿这层伪饰,将一切□□裸地摆在台面上展示——换做最开始那个幼稚的自己,一定会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雨宫翠只是抿着嘴唇,轻微地摇了摇头。

  无法理解这份举止的目的,也不想继续深究。但是今晚……今晚他必须回去。

  那双鸢色的眼睛里,光芒一点点黯淡了下来,最终化为一声明了的叹息。

  青年像是感到眩晕一样微微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清浅的释然意味。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沙发上站起来,利落地把身上的沙色风衣脱下,不容拒绝地扔到了雨宫翠怀里。

  “那就先穿这个吧。外套给我拿着,我帮你送洗,就算是赔礼了。”

  至于那杯咖啡的事,直到今天的会面结束、在咖啡厅门前分道扬镳,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