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的芥川龙之介一提起害死幼时的伙伴们、掳走挚友的港口黑手党首领就咬牙切齿, 恨不得把太宰治生吞活剥,情感非常真挚且热烈。

  这个世界的芥川龙之介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哦,似乎是因为曾是太宰的弟子, 同样对这位早已叛出黑手党的前辈执念颇深。只不过,是和前者完全相反的那种就对了。

  他认为是太宰治把自己从贫民窟中拯救了出来,因而重视对方胜于一切。

  而黑手党时期的太宰性格恶劣、手腕粗暴,再加上认定芥川顽劣不堪且性格暴戾,需要的不是称赞和认同,而是束缚和打磨, 因此, 对待这个相处不过几个月的弟子,他采用的教育方法堪称酷烈, 从来不肯给芥川一个好脸色。

  同样是后辈,对待芥川像冬天般冷漠, 对待中岛敦却像春天般温暖。

  求而不得便会越陷越深,乃至最终化为执念——

  芥川龙之介在日益疯狂地渴望着太宰先生的认同的同时,自然而然地, 对那个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愚蠢地沉迷于往日伤痛中自怜自艾的人虎产生了妒意与恨意。

  杀掉那家伙吧。

  他对自己说。

  弱小即是罪过,被干掉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要借着抓捕人虎的机会干掉这个碍眼的家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独占太宰先生的注意力。

  而黑发的少年从墙角迈出,用近乎挑衅的直白眼神打量过他后,明摆着是为了示威, 不知廉耻地喊了那个名字。

  “治君?”

  【荆棘般的妒火,已然席卷全身。】

  【要肃清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外套化为黑色的恶兽怒吼着扑出, 而敌人的神色正由讶异变为怜悯。感到被羞辱的芥川愈发怒火中烧, 不料下一秒眼前一空, 张牙舞爪的罗生门突兀地失去了踪迹, 徒留他这个本体和不远处的少年对峙。

  是太宰先生的异能力,【人间失格】。

  芥川包含着委屈和不解,以近乎恳求的腔调叫了一声。

  “太宰桑!”

  后者松开了他外套的边角,不理不睬地走开,到一旁去研究怎么把变回人形后昏迷的中岛敦叫醒去了。

  光凭三言两语无法使向来固执的芥川放弃对自己的敌意,雨宫翠也看不出那么做的必要。虽然对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小伙伴正体感到抱歉,但他还是绕过了这个气冲冲黑漆漆的暴躁家伙,去和太宰治一起给昏迷不醒的侦探社社员做了简单的处理。

  直到几人离开,芥川和其下属都没有再发起攻击,而是用那种看负心汉一般的幽怨复杂目光牢牢地盯着太宰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但凡是个有一丁点良心的人,都会对这可怜孩子产生不自觉的愧疚。

  然而不幸如他,偏偏碰上的是太宰治。

  帮忙把重伤的两人送回了侦探社,死亡天使与谢野晶子的能力刚好派上用场,满血复活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面带笑容地应付了众人的道谢之后,雨宫翠眼看尚能在这个世界停留的闲暇时间只剩小半,也无心再陪太宰去吃说好的蟹肉饭,急急忙忙提出了一个请求,也是此行的最大目的。

  “治君,能陪我去看一趟心理医生吗?”

  人员俱全的侦探社里,被那个称呼所震撼到的全体社员不由精神高度集中,悄咪咪竖起了耳朵。

  原本躺在沙发上哼着自创的殉情之歌的太宰治,闻言也不由睁大了眼睛。

  “工作太累?压力太大?已经严重到了必须去看医生的地步了吗?”

  “不是我。”雨宫翠哭笑不得地摇头,想要进一步解释,却又因为周边耳目众多,一时之间无法说得太过详细,只能隐晦地表达。

  “他的状况,我觉得不能再拖。为此也专门学习了心理方面的书籍,但终究只是半吊子,处方药还需要专业人士来开……但是,想说服他去看医生,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言行举止备受关注,不能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一丝与“病弱”相关的要素,那只会动摇首领宰在组织中的威信。

  另一方面,直接开口邀请他去看心理医生,就好像在直白地说“你有病”,这实在很需要勇气。

  最重要的一点是,就算软磨硬泡之后最终答应,那个人也绝不会在医生面前将心声不加掩饰地全然吐露吧。

  因此,考虑到以上所有要素之后,雨宫翠想出的解决办法是——

  “就由治君代替他去吧。”

  “思来想去,似乎只能这样了。”

  太宰治一手撑着沙发,缓缓地坐了起来。

  “我?”

  意味深长,同时又带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危险感。雨宫翠难以捕捉,索性将之抛在脑后,干脆地点了点头。

  “是的。毕竟你……和他很像。”

  既然同为一人,多少能理解和揣摩那个人心底的念头吧?

  再加上自己从旁修正,对另一世界的太宰治的心理状况应该能还原到极高的地步,足够医生把握症状、开出处方的了。

  雨宫翠殷切地注视着沙发上陷入沉默的武侦宰,根本不认为这个计划有什么疏漏之处:“那我们现在出门?还是说,治君还需要准备什么?”

  “不,不需要。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嘛,”青年理了理风衣边缘的褶皱,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站起身来,似乎对被当成替身一事接受良好,“我们这就走吧。”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木门吱呀一声被随手合上。

  侦探社众人将先前的寂静维持了约有十秒钟,确认他们已经走远之后,轰然爆发了讨论和八卦的浪潮。

  【震惊!某太宰姓男子被公然指出充作替身,当事人声称只是朋友】

  【原来你和我当朋友只是因为我和那个他比较像】

  【而我还要强颜欢笑假装释怀,这是否就是爱】

  ……

  和雨宫翠并行的太宰治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两句。

  “不去和芥川聊聊吗?”他揉揉鼻子,像是漫不经心地提出建议,“你不是和他关系挺好吗?”

  雨宫翠纠正他:“那是在我的‘故事’里。这边的芥川……没办法,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治君如果真的关心,就对那孩子好一点吧。”

  太宰治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半晌之后突然开腔。

  “我以为雨宫会生我的气,结果居然毫不在乎呢。”

  “你是指?”

  “有关芥川的事。你也看出来了吧?他对我非常执着。但我对他,就像驯兽师之于狮子一样,甚至要更过分,给予的只有鞭打。真是搞不清他那份崇敬是哪里来的——不过,如此践踏这份感情的我,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啊。”

  事先就约好了看中的心理医生,雨宫翠挥手招停了出租车,将等待着答案的太宰塞进去,自己也坐上后座,望着车门外由静止逐渐流逝、向身后飞快倒退隐去的风景。

  孺慕、亲善、友爱、憧憬,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单方面地交付各种各样的感情。

  只是想要喜爱,所以就喜爱了。那份情感涌出内心的时候,并未带着“一定要得到对等的回报、否则就算亏损”,诸如此类的精细算计。

  而感情、也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收获多少的等价交换。否则过去的他,又何必为了寻求挚友而如此发愁?

  “我也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雨宫翠轻声说,“被倾注感情的一方并不需要背负必须回应的义务。治君是普通人,有普通的爱憎喜恶,虽然薄情寡义,但并不是坏人。”

  “喂喂,这未免有些刻薄了吧。真的不考虑一下去规劝芥川吗?远离我对他而言更好哦。”

  雨宫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老母亲的包容目光看着太宰治,看得后者鼓起了脸颊,快速反思之后,依然不觉得自己的发言哪里有错。

  “治君觉得,芥川会因为普通的利弊权衡就放弃追逐你吗?”

  “大概……不会吧。”

  若是真能如此冷静,感性就不配再被称之为感性。

  不知缘何而起、不为理智操控、不被规则束缚,如此暴烈又如此温柔,超越常理又亘古长存,除了拥有者本身、绝不会为任何外物所强行驱散的感情——

  下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脸颊顺着这股力道被轻柔地抬起。从散乱的念头中抽回神智,雨宫翠诧异地注视着那双逐渐逼近的鸢色眼眸,车厢如此狭小,已经避无可避。

  “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太宰治轻柔地说着,浅淡的呼吸所带起的微弱气流,有一部分落在了他的脸颊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因为那份痒意和热意眯起了眼睛。

  “我没有接受的义务,但他有追逐的自由。更进一步而言,人只是因为想要喜爱而去喜爱,和为了得到回应所做出的努力不可混为一谈,或许对有些人来说,只是默默持有这份心情,便已经足够快乐了。”

  青年凑得更近了,鸢色的眼睛之中神色如此专注,仿佛要一直看到同伴心湖的最深处。

  “那么,雨宫,”他问,“先前提起‘追逐’、‘回应’、‘感情’的时候,脸上挂着让人心痒痒的笑呢。那时候你心中所想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