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雨声充斥着耳蜗。

  苗木诚很迟缓地眨了眨眼,他是逆光站在狭窄的巷口,从小孩子自下而上的视野里,这个从样貌来看暧昧地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下颌一滴滴的淌落,虽是撑着伞,看起来却仿佛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狼狈。

  苗木低垂着眼睑,光线透过眼睫,扫下弧形的一小片漂亮剪影,浅淡的眸色极为冷清,却意外的,搭配那张清俊秀气的脸孔相得益彰,眼神流露出极温柔安静的软和韵味。

  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他的气质有如流离失所的浪人寻觅很久了的归宿,令人不自觉感到温暖与安稳。

  年幼的狛枝凪斗在他的视线里,被吸引似的仰起头来,目光稍稍相触,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感到紧张,环绕双膝的手臂立刻收紧,浑身都有些僵。

  “你……”

  苗木望着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探出手,幼童登时一惊,手往身后撑,脊背贴上湿泞冰冷的墙壁。

  “……”

  狛枝无措般地屏息片刻,只见对方伸出的手指立时停顿在半空,眼神倏然上飘,正好将苗木面上来不及收拢的失落尽收眼底。

  他心脏一揪,眼底有些莫名的迟疑,呐呐地张了张口,好一会都没发出声音来。

  正踌躇间,对面的陌生人忽然蹲下了身,视线和他平齐,弯了弯唇角,眼中泛起柔和的笑意。

  “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苗木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竭力遏制着翻腾的心绪,他克制住呼吸的颤抖,轻轻地对他说,“凪斗,我是来找你的。”

  找他?

  狛枝愣住,那张被雨水浸湿的精致漂亮的稚嫩脸孔有一瞬浮现出空白的情绪。

  “可是……我家里的人都过世了。”他停了停,过了一会才小声说,“他们,还有很多人,都被我害死了。”

  苗木怔了一瞬。

  狛枝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人眼中浮现出心疼怜惜的神情,不禁有些难堪地咬住了下唇,心中浮现出拔腿就跑的冲动。

  只是他到底抵不过潜意识对这人的渴求和好感,本能般的,眼底迅速泛起了薄薄的红,泪珠一颗颗滚出眼眶,混杂在他满脸的雨水里。

  “葬、葬礼的时候那些人都说我没别的亲人了……您……您知道我的名字,可我从没见过您。”

  听得出来他努力克制住哽咽的样子,苗木注意到狛枝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瞧,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您看起来有些像是我父亲的亲人……”他小声说着,犹豫了一瞬,才鼓起勇气抬眼,隐有希冀地问道,“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苗木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贴在小孩柔嫩的脸颊上,很缓慢地轻轻抚摸。

  他的眸光非常平和,倏忽一瞬又变得非常遥远,回忆起了旧事。

  在一起了很久,苗木自然也听过狛枝的身世。那时只是偶然谈及他的才能,顺带提起了过往。狛枝说他幼时曾和父母一同出国旅行,可他们乘坐的飞机在半道被劫匪高空挟持,危在旦夕。这种险恶事件的发生概率本就极小,所有人都被吓得惊乱失措,更为偶然的是,当时恰好天降陨石,在飞机坠落的时候劫匪与乘客纷纷遇难,最后唯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如此遭遇对任何普通人来说都是倒了血霉,能侥幸捡得一命都要谢天谢地了。奈何狛枝一贯强运,遇难死里逃生几乎算是标准结局,因此他对自己的存活颇不以为然,也因他幼失沽持而继承了大笔遗产,更是对自己的能力添了几分讽刺的忌惮。

  狛枝早已习惯了看轻很多得失,提及自身境遇时尤为淡漠,娓娓叙述之余甚至还有闲暇揽着苗木亲昵,低头轻轻咬他的耳朵尖,还在玩他的手指,语调很是随意,那样子像在调侃什么别人的八卦韵事,漫不经心得很。

  他说他那时候年纪小又形单影只,手里却握着航空公司赔的巨额保险和家里的资产,足以让很多相关不相关的人在旁看得眼热。不过对他也不怕别人对他心怀不轨,毕竟他那么幸运,无论是对他好的还是对他不好的人都极容易被他的运势牵涉其中,世界上平庸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人都没有苗木这么命硬,很快就会不得不被形势逼得知难而退。后来狛枝选了全日制的住宿学校就读,有个父亲的旧友接过了监护人的担子偶尔提供照拂,直到命运的拐点,他被希望之峰挑中成为77期的幸运。

  “所以说,能遇到你,真让我高兴。”他微微笑着的样子温柔极了,眸光深深,牵着苗木的手,眼里只有他的身影,“真庆幸我一休学就找到了你,苗木君,我都不敢假设若是我没有在一开始就注意到你,我会和你错过多久。”仿若告白般的话语哄得少年面红耳赤,心慌意乱。

  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没有通感的前缘,狛枝离校以后一心寻觅尚且未知面貌的他,他可能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旅行,错过和苗木相识,也错过苗木的入学,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重返希望之峰,再注意到低年级的这个后辈。

  苗木也知道他后来因被卷入了江之岛的阴谋而选择了离校,倘若当真巧合到了一定地步,甚至到现在也没有相识的机会。哪怕如今,他们之间分离的时间都几乎胜过相处的时间,在避难所的那一年,加入未来机关的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寻回了77期的前辈们参与新世界程序,洗去希望之峰的记忆基本就等于放弃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苗木知道狛枝非常在意他们在一起的记忆,并且在接连两次经历过记忆回溯以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是如此。可他还是太年轻了,身为当局者总容易迷失视野,无心地忽略一些重要的细节。

  一个人的人生并非只有片段的回忆拥有意义,就像苗木一贯逢凶化吉的顺遂经历造就了他从不肯轻言气馁的倔强性子,哪怕狛枝总对他的过去轻描淡写,满不在意,事实也和他表现出来的全不一样。

  苗木深深地看着狛枝,小孩清澈的眼眸也望着他,不大的伞将他们与这个落着倾盆大雨的世界分隔得泾渭分明,狛枝将自己缩成一团,可看向他的眼睛里分明还闪动着明亮的波光,苗木知道他在期盼自己的回应。

  因为他还太小了,不像长大的自己已经成长到能够从容将曾经的伤痛掩埋起来,用笑容和淡然的声调提及这段旧事。他为父母的逝去感到痛苦,为自己非同常理的幸存心生自责,更为自身处境觉得孤独无助。

  这段经历比他们想象中的伤得他更深,所以他的梦境才会是这样。

  苗木在心里深深叹息。

  他安静地低敛眼睫,在孩子殷殷的目光里微微颔首以示默认,随后弯起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我的名字是苗木诚,凪斗,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回家。

  这两个温暖的字眼就好像一个梦。

  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也再不能有。

  可当他出现了……他还是想要。

  哪怕不知什么时候,梦就会破灭,他坠落。

  狛枝本以为他会笑,可那个时候,复杂的心绪溢满了一颗小小的心脏,闷窒得他只觉恍惚,沸腾的血液好似一瞬间被挤出了狭小的心室,胀痛得四肢百骸都开始滚烫,一时连呼吸都艰辛得难以为继。

  良久他低低地垂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很轻的“嗯”。

  然后就似耗尽了全身力气,倏地失去了意识。

  -

  狛枝忽然昏了过去,苗木注意到小孩子的身体迅速发起热来。

  这是他的世界,有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主观唯心的,就比如说,在对方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Alter Ego向他报告查询到了苗木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其实不用对方告知苗木也发现了,他伸手到自己的西装外套里,从中拿出了几份原来本不存在的文件。

  自己的身份证明,名字当然还是苗木诚,外籍日裔,另外还有一份监护证明,他作为狛枝父亲一方常年身在国外的远房亲戚,也是狛枝凪斗唯一的在世亲属,如今已经成为了对方法律上的监护人。

  忽然就被剥夺了国籍并凭空涨了辈分的苗木:“……”

  他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看这些东西,想想两人真实的关系,很快感到了一丝难与人说的尴尬与羞耻。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狛枝凪斗认同了你向他告知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他的意志决定一切。就像刚进入这个世界时,我本来完全没有扫描到附近区域分布他的精神体,可当你潜入成功不久,他就主动出现在你的身边了。」

  Alter Ego理智地解说道,他分析这种近水楼台的身份相当适合苗木去唤醒狛枝,不明白苗木为何闻言反而露出更加微妙一些的表情,仔细看来,像是还有些脸红。

  “哦、好吧,我明白了。”他深呼吸了几回,终于接受了设定,丢开伞,打横将陷入昏迷的小孩子抱了起来。

  倾天黑地的瀑雨在苗木站起身快速走了几步以后就奇迹般地消弭于无际,阴云散去,深沉的夜空里甚至闪耀着几颗明亮的星子,夏夜的行道树上传来悠长的蝉鸣。

  苗木简直以为自己练就了什么绝世的神功,他怀里的孩子轻飘飘的,轻得完全脱离了常理,一点也不沉,手臂没有任何酸意,脚下的步子也似能够缩地成寸,走了片刻就远离了一片灯火通明的商业街,转而来到静谧安宁的住宅区,写着狛枝门牌的大门近在眼前。

  Alter Ego很清楚梦境中的主人肯定不会多受所谓病痛的影响,他自身的好坏全然由心,随后默默得出一个对方当作自己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时比清醒时更容易营造出超现实展开的结论。

  毕竟做梦不能太没逻辑,尤其是不能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没逻辑。

  Alter Ego便淡定地坐视苗木关心则乱,焦急地在狛枝家门前盘旋了片刻,才想起从小孩的衣兜里找到了钥匙,登堂入室,帮他擦身换衣喂药贴退烧贴,一通忙活下来,用温度计测过退了烧才松了口气。

  他这才有心思去打理自己,等重新坐回床边已是夜色阑干,银白的月色纯澈透明,送着湿润的暖风从阳台流淌而来,纱帘轻柔地飘动,苗木用安静的目光温柔地看着小孩子纯稚的睡颜,心情宁静。

  他想起自己在避难所的时候,有一夜也是他昏过去了,狛枝于是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在黑暗中的灰绿眼眸安宁寂静,苗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不知怎的,被同学间自相残杀的惨剧逼迫得沉重压抑的心绪蓦地一松,苗木感到安心,因为自己总被他温柔地保护着,那种缓和下来的状态像是被救赎了。

  “这样的状态也不错……”

  过了一会,他忽然喃喃自语,将狛枝的手指温柔地拢在掌心。

  “我不能总是被你护在身后,既然你给我机会,就让我试着保护你吧。”

  而且苗木隐隐约约的感觉……他在这里,大概能找出狛枝的心结,为什么对方接连两次都会选择了最极端的自毁方式来助他和大家破局,明明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而且第二回 他都已经遗忘了被绝望统摄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