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便如惊雷炸响,众人环顾彼此的视线忍不住带上了三分心惊和疑虑。

  什么叛徒?除了杀害十神的凶手,他们当中的人竟然还有一个叛徒?

  做出了什么事的人会被称作叛徒呢?是与幕后黑手一伙的内鬼?还是逼迫大家不得不自相残杀的幕后黑手本人?

  猜忌,又一颗代表怀疑的石子投入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中,层层涟漪搅得水面再度混沌起来。

  “朋友不是这样定义的。”清亮的嗓音倏然传至耳畔,少年果断的回答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苗木的回答得很冷静,那干净得甚至有些纯粹过分的气质一直萦绕在他的周身,看来总容易让人感觉单纯脆弱得可笑,却意外非常坚韧。

  “人性是很难经得起考验的东西,我也非常厌恶一切考验人性的测试,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给人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苗木说完就是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我来说,哪怕只是浮于表面的友谊,只要那是怀着善意缔结的牵绊,就是值得我珍惜的东西。”

  苗木诚一贯自诩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他没有太多过人的特长,早有作为普通人的自觉,便不会生出太多骄矜心态,也不会天真地以为所有人的行动都会绕着自己转。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是众人皆知的道理,苗木会尽量地向着自认为好的方向去奋斗,但归根究底,很多时候他都是出于尽人事的心态在默默努力,实际却很少会强求太多。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然而他相信曙光再远,也总会出现在前方。

  “幸运”这个才能带给他个人最大的影响,应该就是这种疏朗乐观的心态。

  他从未有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改变一个人的自负。

  无论是曾经失去了记忆的自己,还是如今找回了一切过往的自己,苗木诚一直都很清醒。局外人总是能站在云淡风轻的立场上,哪怕绝对不认可自相残杀的行为,他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和权利过度干涉他人的行动和决意。

  听起来或许多少会显得非常无奈,但他能做的事情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件,那就是相信自己的同伴们。

  出于信任,他可以温柔地对同学们偶有的特殊行为守口如瓶,也可以为了证明大家的清白而使出浑身解数调查真相。

  苗木诚的坚持一直都从未改变,无关经历了多少风波。

  不论结果如何,他从不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

  他低下眼,注视着黑白熊的目光居高临下。

  “我相信大家,相信没有人是怀着自愿快乐的心态做出那些残酷的事情,每个人都因此痛苦不堪……所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黑白熊。”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涤荡得四周沉闷的空气骤然一清,其他人都有些动容,因此也不再理会黑白熊意义不明的笑声,站在原地自我调节了片刻。

  是的,大家最应该打败的人不是彼此,而该是幕后黑手才对。

  但尽管如此,已经做出了杀人行动的人也会怀抱同样的念头吗?苗木将大家敌视重心从犯人转移到黑幕的做法真的不是别有用心的吗?也有人正这样想着。

  希望没有隐逸,可绝望同样也未消失。

  明争暗斗,此消彼长。

  无论多少人心思涌动,生命的砂时计永远不会停止流逝。

  时至裁判结束,众人从那个布置得狂乱艳俗的封闭地下回到地面,骤冷的夜风吹得人浑身一个哆嗦,寒意透过轻薄的衣衫浸透肌骨,呆立着怔忪片刻,发热昏沉的头脑才渐渐回复了清醒。

  眼前的人……大家先前才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彼此指责怀疑,尘埃落定以后又强忍着负疚感共同将一名同学送上了刑台,那种残忍而荒诞的酷刑,仿佛是为了迎合观众一般特意搞得戏剧性十足的演出仪式,更令他们隐约有种这其实是个大家利用同伴的死亡而取乐的行为一般,心理上的罪恶感和作呕感一齐攀至顶峰。

  就好像……所有人都成了杀人凶手一般。

  他们彼此尴尬对视,很快又闪烁着目光别开眼,生硬地胡乱道了句晚安后,大家就各自四散离去。

  不觉间,有意无意落在最后的就只剩狛枝和苗木两人。

  日向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揉了揉眉心。因为各种各样的境况,加上或多或少认识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的深刻意义,他心里一时乱得很,视野中一出现狛枝那家伙就头痛,多少出于些许微妙的逃避心理,干脆连声招呼也未打,就闷头钻进了自己寝室里。

  夜阑幽寂,苗木微侧过头,如水月华流落在他俊秀的侧颜,恬静的目光凝聚在狛枝凪斗的身上,几若静水流深。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身姿如冬日里覆雪含霜的青松一般挺拔,风衣的下摆随着轻风微微飘动,兴许因为夜色发酵的作用,唇边的笑意似有还无,朦胧得叫人看不真切。

  眼前人看起来和学级裁判时几番做出危险发言的那个狛枝凪斗又仿佛是两个人了。苗木忍不住想。你是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成为如今这个模样的呢?

  既是飘渺暧昧、散漫不定的,又是执着热枕、偏执疯狂的,这就是狛枝凪斗。

  这就是情人滤镜,苗木忽然想起读书时期雾切曾随意取笑过他的一句话,不由一哂,其实她说得没错,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太理智冷静的人,过度沉迷其中总令他难以拨开迷雾。所幸他自认还算心宽,短暂的意外过后,反倒另有一种仿佛理所当然的真实感浮现出来。

  至于哪个才是他的本心?或许有人会当狛枝在学籍裁判时那锋芒毕露又狂热追求“希望”的表现当作本性暴露,然而苗木却觉得,此刻他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有些散漫漠然地凝视夜空的狛枝才是最真实的他。

  原来这时候的狛枝前辈是这样的,曾经没有任何人走进他心里。

  但苗木没注意到他转开视线以后狛枝就立刻看向了他,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少年轻轻摩挲着手指的指腹,眼中漫出一点不甚分明的笑意。

  贾巴沃克岛毕竟是以同名的旅游胜地为原形建立的岛屿,众人所居住的联排木屋、旅馆餐厅和旧馆都被安排在令人舒适也风景极佳的区域。夜风徐徐吹来,摇曳的树影延伸到脚边,苗木将目光放远,昏黄的街灯轻轻浅浅勾亮他侧脸的轮廓,在微蹙的眉间落下暗色。

  连接大门与木屋之前的木栈道是架在河上的,流水倒映星月,波光粼粼,水痕慢慢晃动着,安谧而清静。

  好几个木屋落锁后很快就暗了下来,还有几间里暖黄色的室内光透过窗隙,人影朦朦胧胧地倒映在帘后,长久都未有动静。

  “苗木君,你在自责吗?”

  池水的清辉点亮了狛枝眼底的光,他理不清自己的心情,却仿佛担忧惊扰了什么,灰绿色的眸子渐渐沉寂下来。

  他们不做声时,耳畔唯余风吹得树叶婆娑的微响,自己缓慢的呼吸,还有脚下流水迢迢的滑音。

  苗木似有意外,回眸瞧了他一眼,很快便抿起唇角。

  “狛枝君。”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唤了他的名字以后就沉默了片刻,旋即轻叹了口气,“明明大家都在做自认为最正确的事情,我总觉得没有人真正错了,真正罪不可恕的应该是将我们逼至绝境的黑白熊……你会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天真可笑吗?”

  苗木的脸孔上扬起淡淡的苦笑,用着自嘲的语气,然而眼底的神情却分明是不打算改变的固执样子。

  “杀人是不可原谅的,我一直接受的观念应该是这样才对……”他喃喃,微微出神,“但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憎恨不了大家,也不想要抛下和忘记,是我太贪心了。”

  狛枝安静听着他的低语,他未觉自己神宇间难得有些真情实意的温和意味。

  张开双手,学着苗木先前一样的姿态,将他拥进怀里。

  手臂禁锢着少年的身体,用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触角去感受他压抑而隐忍的细微颤抖。

  有一种奇怪的、难以压抑的、想要宣泄的施虐感刺激着他,虚晃的想象在脑海中一点点拼接成模糊的画面,让他隐约有些兴奋的古怪幻想,着实连头皮都忍不住发麻起来。

  好想再过分一点……把他逼迫到绝境。

  ……让他哭泣、颤栗、然后茫然无措地躲藏到他这个始作俑者的怀里。

  然而他的眸光仍是温柔的,就连语调也是,轻柔得仿佛害怕会令他不安一般。

  “你没办法控制,那就不要抵抗,听从你的本心。”

  “既然抉定了一个注定坎坷的道路,那就走下去,希望就在路途的尽头。”

  苗木靠在狛枝怀里,熟悉而依恋的气息一点点抚慰着他一直强撑着紧绷起来的神经,他逐渐被倦意攫获,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皮渐渐沉重。

  狛枝微微笑着垂首,指腹轻抚少年侧脸微冷的肌肤。

  他真的很乖,温顺地靠在自己怀里时那样的感觉就越发鲜明,满足的心情渐渐抚平了病态而渴望的情绪,狛枝忍不住心生怜意,目光在苗木苍白得几无血色的唇瓣流连不去。

  十神、花村接连被杀也才不过数小时之内发生的事,苗木受伤也是,在这个药品匮乏的岛上,没有止痛药的他应该很不好过才是。

  从搜查到学级裁判,他一直知道他很疼很疼,虽然他从未开口说出一个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