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并未结束。

  只隔了很短一段时间,十神与腐川在二楼的图书室发现了被正义机器人掳走的山田。他的额角破了一个口子,鲜血从侧脸流到地上,应该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样子,苗木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他还坐在地上,口里一个劲的喊着痛。

  更接近了。

  这种伤口的形状,还有伤害的程度都与狛枝前辈的头上的伤口都更像了。

  掉落在山田脚边的锤子上面标注着“正义之锤3号”,比塞蕾丝的那个尺寸更大一些,上面沾的血迹应该是从他的额角流出来的。

  伤势比也塞蕾丝更重一点,但没有狛枝前辈的情况那么糟糕,有点奇怪,明明1号的锤子才是最小的。要说是同一人作案,伤情应该遵循锤子尺寸增大的规律愈加严重才对。

  还有伤口的位置也有点微小的差别,塞蕾丝和山田都是额角接近眉尾的位置被砸破,狛枝前辈真正大出血的部位则是更偏后面一点的位置,当时应该是背对着犯人的缘故吧,所以才会被人从背后袭击……苗木忽然眼神微变,那时候对方一定是对狛枝前辈抱有强烈的杀意,所以就算用这么小的锤子也使出了最大的力量攻击,恐怕是誓要将他置于死地。

  可能是吸取了差点被他发现身份的教训,所以在后来的袭击中就换成了穿着机器人外装作案。既然如此,伤势程度的问题说不定也可以用服装限制力气的理由来解释。只是他还有几处疑惑没法解答,

  这样的行动,有意义吗?

  第一次,还可以说是试图为毕业而犯下的恶行。到了后面接二连三的行动,与其说是杀人,更像是为了把他们玩弄得团团转。不但自己吃力不讨好,而且轻易就会暴露身份,毕竟被这次连续袭击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就是用排除法也能把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可疑人选揪出来了。

  黑白熊制定的校规里有一个人不允许同时杀害两名以上学生的规定,尽管目前没有出现真正的死者,可若是对方的锤子真如现在的规律一样越来越大的话,下一个被袭击的人就危险了……关键点就在这里,还有人不在现场,这也不是单纯搜集线索的推理解谜游戏,没那么多机会再等着犯人出手,然后他们再逐一排除嫌疑者了。

  不止是至今不见踪影的石丸同学和叶隐同学,还有先前说在教学楼二层搜查,然而至今却不见人影的雾切同学,他们都有可能面临危险。

  在陷入思索的时候,山田忽然闭上了眼睛,身体歪到他的肩膀。

  苗木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脖颈的位置蜿蜒而下,过于沉重的重量压得他全身一歪,正欲开口,声音到喉咙口却因一股浓郁的异味生生滞在半空。

  类似于铁锈的味道,但更加腥稠浓郁,甚至有些令人作呕——浓郁的血的气味。

  真讨厌,再也不想闻到这种可怕的味道了。

  苗木有些难受地眨了眨眼,把多余的思绪暂且抛到脑后,他强撑着稳住自己的站姿,伸出双手扶住山田,对其他人道:“我们先把山田同学送到保健室吧。”

  塞蕾丝抬手轻抚她额上的瘀痕,看了看他,试探问:“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正义机器人?”

  “先去保健室吧,其余的之后再说。”苗木坚持道,“没有什么比山田同学的生命更重要。”

  苗木诚的宿舍房间里有一个便签本。

  曾经被舞园沙耶香用来向桑田怜恩传递消息的工具,也是雾切响子用以还原她真实行动意图的证物。在此之后,苗木本以为他再也不会使用这个承载了不好回忆的物品,实际却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自己记录一些零零碎碎的思想。

  通常是晨间睡醒的时候,狛枝一般在用浴室,他就趴在床上,睁着神光迷蒙的眼睛,脸颊还压在柔软的枕头上,迷迷糊糊地涂鸦兴许只有他一人看得懂的文字。

  里面被提及最频繁的构想,大概只是一个天真的妄想:

  假如我们只是普普通通地相遇,普普通通地成为同学,那该有多好。

  大家都是很厉害的人,虽然各有各的个性特色,或者用怪人来形容更准确一些,但到底是将来三年都要一起共处的同学,一定能够渐渐处好关系的。

  学生时代,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本各有棱角的人在朝夕相处中渐渐磨合成最合适的形状,他们既是充满个性的个体,又是密不可分的团体,将彼此视作同一归属的伙伴。抛开各自身上所谓超高校级的光环,他们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少女,高兴了会畅快地大笑,悲伤了会抹着眼流泪,既不伟大也不是单纯的才能化身,喜怒哀乐,样样不缺。

  他们也许会在入学式上一边听着校长先生繁复亢长的演讲词一边悄悄地互相交换名字。

  他们也许会在上课途中接住窗外飘来的八重樱瓣。

  他们也许会在繁星若尘的夏夜相约探秘学校自古相传的鬼怪传说。

  他们也许会在红枫如火的季节共赏祭典烟火。

  他们也许会在大雪后的苍洁天幕下尽情追逐嬉戏。

  一起取得某个团体比赛的胜利。

  一起去抓超大的独角仙。

  一起竞争。

  一起进步。

  一起逃课。

  一起出游。

  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共同相处,缔结深厚的情谊,留下这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回忆。

  那是直到年华老去,皱纹爬上眼角,也能在想起的时刻仍旧忍不住露出微笑,在生命中永远闪闪发光的宝贵经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同伴的死亡束手无策,哪怕在兔死狐悲的悲凉氛围中愤怒到极致,依旧无可避免来自其他人的掺杂了怀疑与恐惧的冰冷审视。

  无论表面上再怎么强撑笑颜地互相安慰,他们正不可挽回地在走向分崩离析的结局。

  将山田送到保健室以后,大家计划一起围捕连续伤人的正义机器人,但就在终于发现了对方于三楼的踪迹的时候,位于一楼的保健室传来了山田的惨叫。苗木与十神他们兵分两路,一方前去查看山田的状况,一方继续追捕正义机器人,然而两方却同时在不同的地点发现了尸体。

  死于一楼保健室的山田,身边落下了“正义之锤4号”,死于三楼物理教室的石丸,身边落下了“正义之锤5号”。

  恐慌没有到此为止,在两边人汇合交流的时候,先是山田的尸体被发现离奇消失,接着是石丸,疲于在校舍里追逐的他们简直就像是被玩弄得团团转的傻瓜一样可笑,然后在三楼美术教室的仓库中找寻到了他们的尸体。

  说是尸体……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尽管山田一二三屡经重创和挣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杀害了,但就在他们在仓库发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性命垂危的半昏迷状态。

  “冷……好冷啊……”山田躺在地上,手指无力地蜷缩起来,“这里是雪国吗……”

  他的血流了很多很多。

  他的眼泪也流了很多很多。

  “山田同学?山田同学你怎么样?清醒一点,不要闭上眼啊!”

  “啊……我想起来了……”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只是用失焦的瞳孔凝望着空茫的虚处,应该是想要笑的,但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一张嘴,涌出来的鲜血将牙齿都染得血红。

  “我……原来……在与大家相遇之前,就已经……见过大家了。”

  你是在说什么呢?

  他看见他慢慢闭上双眼,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刺目的血红色肆无忌惮地侵占视野,苗木诚站在原地,眼看着朝日奈拥着山田的尸体崩溃大哭,脑中一遍遍回想与猜测,背在身后的手指颤抖了许久,然后牢牢握紧拳头,手背绷起青筋的脉络。

  狛枝凪斗是在临近傍晚的时间恢复了意识。

  昏迷了接近一天一夜,他苏醒的时候已然感到饥肠辘辘,狛枝从床上坐起来,出神地盯着前方许久,旋后侧过头去,看向房门的位置。

  墙上的时钟一直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机械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心头。他在习以为常的氛围中开始出神,进而放空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从门扉的细缝中透了过来,在越来越宽阔的明亮中,苗木诚走了进来。

  “苗木君。”

  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从开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对上了视线,身后廊道的灯光移进昏暗的屋内,也照亮了这个人过于苍白憔悴的脸庞,眸中晶亮的光芒就这样一点一点绽放光彩。

  宛若雪夜苍洁的月光。

  弯起的眼角,舒缓的眉梢,微垂的长睫,表情温柔得令人有些悲伤。

  “狛枝前辈——”

  苗木呼吸一窒,他飞快地阖上门,几乎是用扑的动作奔到床边,仰起头,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手指。

  “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感觉怎么样?头还会痛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顿了一下,又立刻起身,“我去给你倒点水……对了,一天没吃东西了应该很饿了吧?还好现在没到夜时间,我这就去餐厅,清淡点的蔬菜粥可以吗?啊——我不太擅长做东西,应该不好吃,等下我还是先去拜托一下朝日奈同学——”

  狛枝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用着急。”他轻轻地笑了笑,柔声说,“先坐下来,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感觉很久没有看到苗木君了,让我再看看你。”

  苗木迟疑地坐在床边。

  狛枝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忍俊不禁道:“怎么了吗?总这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可不像是你了。”

  “那狛枝前辈心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像是没预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狛枝凪斗的表情有些意外的样子,他刚要侧过头,就感觉到原本侧坐在床沿的少年挪啊挪的挪到他的旁边,脑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

  毛茸茸的棕发一缕一缕滑过□□的肌肤,狛枝微不自在地动了动喉结,发现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就失去了秩序。

  “就、就是充满了希望的……”

  苗木“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身体颤动的感觉从接触部位开始传递到狛枝那里去。

  “什么嘛,又是这个词啊。”

  他似乎认真地想了想,又似乎只是单纯的调侃。

  “呐,狛枝前辈,你说说嘛,我算是你的甜甜圈呢?还是你的梦想呢?”

  ……诶?

  那一瞬间,就像是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烟花,是非常漂亮的烟花,把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炸得乱了套,然后触目所及俱是明亮闪耀的小星星,仅剩的思维里反反复复回转的都是苗木带笑的嗓音问出的那句话。

  “唔——其实这样说来,狛枝前辈也可以说是我的希望吧。”

  因为他靠着他的肩膀,所以狛枝看不见苗木此刻的表情,只觉得对方的脑袋总是动来动去的,大概是在说话的缘故吧。

  “绝对的,非常好的存在——”苗木慢慢地拖长了声调。

  “苗木君……够了。”

  “嗯?”

  狛枝忍不住抬起手掌,捂住自己的脸孔:“请不要说了。”

  苗木奇怪地抬起头,看见了从他手指的缝隙与柔软的白色发丝之间暴露出来的,从皮肤底下泛出红色的通红耳垂。

  “咦——竟然害羞了吗?”他震惊。

  “嗯……”

  “……”

  苗木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嗯……就是,好新奇哦。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还不是非常了解狛枝前辈的样子。

  他也略感羞赧起来,忍不住掩饰性地干咳了一声。

  “那个,我想说,我们已经找到袭击狛枝前辈的犯人了。”

  狛枝放下手,看起来并不意外地“嗯”了一声:“也有人在这之前死去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

  “很显然的。”狛枝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是谁攻击的我,如果在我醒来以前没有彻底结束这次风波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没意思了,毫无技术含量的剧透会败坏观赏者的兴趣。”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轻轻搭在苗木的肩头。

  “在出现死者之前,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狛枝前辈被袭击的事情。”苗木说,“现场目击者只有我一人,尸体发现广播的条件不成立,那个人应该也不确定狛枝前辈是否死去了才对。为什么立刻又计划行动去杀害石丸同学和山田同学呢?”

  虽然案发的当时脑袋混乱一片,但等他事后回过味来,很快就发现了山田与石田接连死亡这一事实的异常之处。

  对其他人来说,眼前的案件只是一个人所为的连续杀人案件而已,但对知晓狛枝被袭击的苗木来说,很轻易就能察觉到案件中至少牵连了两名犯人。

  “是对自己的策略的绝对自信吧。”狛枝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唇角勾起,“如果苗木君一直拖着不把我的现状告知其他人,若是真的死了还好,若是我醒过来,对方的行为就会暴露人前。聪明人在没法亲眼确认我的生死之前肯定不会坐以待毙——抢占先机,最好是设下一个能彻底让自己摆脱嫌疑的局面,这才是最优的选择。”

  苗木闻言沉默了半晌,开始向狛枝讲述这一次杀人案件的始末。

  事实确实是如狛枝所言,塞蕾丝联合了山田,两人先是深夜里把叶隐诱骗出来,将他迷昏套进正义机器人的服装里,然后将人关在游泳馆的不起眼储物柜里,然后用同样的手法在凌晨骗出石丸,将他杀害。

  第二天早上,他们先是自导自演自己被袭击的戏码,从大家潜意识里摆脱自己作为犯人的嫌疑,然后他们在送山田去保健室以后,塞蕾丝将大家引到三楼追捕实际不存在的正义机器人。

  随后山田趁机发出惨叫,假装被袭击致死,使得塞蕾丝具有了作案的不在场证明。这时兵分两路追往物理教室的十神他们也会发现早已被杀的石丸的尸体,不同两处的案发现场会使大家在两个楼层不断奔波,假死的山田就可以找到空隙躲到其他地方,等大家发现他尸体消失的时候,又可以趁机将物理教室的石丸尸体运送走。

  待到塞蕾丝终于找到机会与山田合流,并杀害了他,由于山田在其他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并且尸体移动的时间点正好也是她与大家共同行动的时候,不在场证明臻于完美,计划俨然已经达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我其实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山田同学会跟塞蕾丝同学合作呢?”他疑惑不解。

  “苗木君知道塞蕾丝同学为什么选择杀我吗?”狛枝忽然笑了笑,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不知道。”

  “答案是为了希望哦。”他勾了勾嘴角,“作为超高校级赌博师的塞蕾丝缇雅小姐,她应该是对自己与生俱来的的强运抱有无与伦比的自信吧。虽然我拥有的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才能,但若是具体到什么项目的胜负对决的话……我不认为自己会在运气上面输给别人哦,就算是苗木君也是。”

  苗木看着他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他在娱乐室与塞蕾丝之间的交谈。

  在他之前,狛枝前辈曾经与塞蕾丝同学下过一盘棋。

  “对于心怀梦想的她来说,我的存在一定会令她非常不快。”狛枝说,“只要消除了我,她就能够对接下来的豪赌抱有绝对的自信,正是因为这种自信的姿态,才会打动了同样渴望离开这里的山田君。”

  苗木记得塞蕾丝说过,对于常年冒着生命危险游走于黑道赌博的她来说,她深信着一项绝对的法则。

  没有知识可以通过学习补足,没有技术可以通过训练弥补,但有一样东西超越了知识和技术,是无论通过多少后天的锻炼和培养都无法得到的。并且,它拥有的力量远胜于前者。

  “她说的力量,是幸运……”苗木喃喃。

  狛枝的眼中流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入夜,狛枝去保健室找镇痛的药。

  他没有开灯,只是提着个从仓库里找到的手电筒,借着晕黄的灯光站在药品柜前面寻找,就在发现了想要的东西然后伸出手的时候,发现手指边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晚上好,前辈。”

  狛枝盯着眼前玻璃上出现的倒影,阖上眼,轻笑了一声。

  “晚上好,后辈。”

  “我还当你趁着可爱的苗木君睡着出门是为了玩什么刺激的小游戏呢,原来是因为头疼得受不了了啊,真是可怜呢——”对方恶趣味地拖长了声调,双眼注视着白发少年镇定的背影,“真遗憾呢,竟然又没死。”

  “没办法呢,因为……还不到时候。”

  “说得真是大义凛然的样子。”一声嗤笑,“明明那群胆小鬼在死亡的绝望和恐怖下已经稍稍开始考虑起安定下来了,偏偏是你又激起了他们内心对外界的向往和希望的吧?真是烦人的家伙,明明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清楚外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手电筒忽然关掉了,两人站在绝对的黑暗中。

  “喂,你是故意将他们推入绝望的吧。有想过苗木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了吗?”对方恶劣地问,“明明已经坠落悬崖,却还死抓着山壁上一株枯木不松手有什么用呢?你会带着你的希望一同坠落深渊。”

  不受欢迎的来客走了。

  狛枝凪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五指撑在面前的玻璃上,按住他没有任何表情的漠然脸孔。

  “绝望的种子已经催发到了极限,只剩下一把能够焚尽所有绝望的烈火。”

  他对自己说。

  “就算是坠落,被我带走的只会是腐朽的残骸。”

  任再坚固的山石也无法扼杀生命的韧性,在新生的荒野上,会诞生全新的希望。